孤岛区体育馆，我指挥学生按腰花布置的要求坐好。馆内人声嘈杂，满眼尽是身穿各色校服的学生，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叫人的声音，以及进行曲的声音汇集而来，人就有些头脑不清楚。腰花和尖嘴站在走道上安排低年级的学生就坐，我悠闲自得望着成堆的人群，混乱的场面让我怀疑自己不是参加一个严肃的公审宣判大会，而是参加一个群众性的音乐会。我讨厌人多的地方，特别是空气污浊的地方。天顶上巨大的换气扇缓缓扇动，成排的聚光灯发出耀眼的白光，仿佛一个个小太阳照亮了体育馆阴暗的角落。一个小男生跑过来通知我，腰花让我过去。我让带队的学生负责纪律，不准到处乱串，违者蛙跳两圈。见了腰花，他道：“你去买几箱矿泉水，记得要开发票。”
我觉得腰花这杂种比婆娘还烦，懒得理会他，叫上几个高年级学生出了体育馆。在平价超市里买了几箱矿泉水，让学生搬回体育馆。谢筱发短信道：“我工作了一早快累死了，幸而白天工作较少，有时间给你发短信。”
我回复她道：“我在体育馆，参加YX市“严打”专项整治斗争的公审宣判大会。”
谢筱道：“好玩么。”
“无聊死了，”我道，“大会马上就开始，我非常想你。”
谢筱道：“别想，我离你很近。老公，爱你。”
“我也爱你。”我走进体育馆，里面鸦雀无声，寂静就像毒药，人慢慢僵硬萎缩。主席台坐满了领导，两旁站满了武装警察。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YX市政法委书记快步上台，扯着公鸭嗓大谈当前国内外严峻的形势，接着强调党中央，国务院布置这次“严打”治安整治斗争的重要意义，再谈我市在这次“严打”治安整治斗争中所取得的辉煌成绩。我觉得无聊，掏出手机与谢筱聊天，充耳不闻。领导不停变幻，口气别无二致，皆强调本次“严打”治安整治斗争的伟大意义。他们每强调一次“具体表现”和“伟大意义”，会场就掌声雷动。掌声过后，伴随而来的却是学生们的讲话之声。腰花和尖嘴不停走动，维持会场纪律，但收效甚微。孩子们对于领导们的四字成语无动于衷，为了不被老师惩罚假装专心致志的样子。
领导冗长枯燥的讲话终于结束，大会进入第二个预订程序——公审阶段。YX市检察院院长上台宣布，要以人民赋予的权利，对“严打”期间抓获的犯罪分子进行公诉。他一口气念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我坐在体育馆的最高处，根本听不清他含混的语言，心想：“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死了活该。”我继续与谢筱聊天，心烦的时候我总没完没了地发短信给她。会场上一阵嘈杂，议论声不绝于耳。检察院院长念完罪犯名字之后宣布：“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我宣布对以上人员进行起诉。”
体育馆正门打开，威严的武装警察押着五花大绑的犯罪分子进入体育馆。市检察院院长下台就坐，市中级法院院长登台表演。身穿红色囚服的犯罪分子依次站好，胸前皆挂着一块白板，上面黑色的名字已被红色大叉一笔勾销，这说明他们的生命即将结束。死刑犯表情呆滞，被两个戴着宽边墨镜，身背仿AK74突击步枪的警察架住无法动荡。中院院长大声宣布：“同志们，现在我要对台下十罪不赦，万死难咎其责的犯罪分子进行当场宣判。他们（中院院长提高了音量）是社会的垃圾，是人民的败类，是文明的残渣；是威胁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破坏性力量，是隐藏在社会主义大厦里的害虫；是小康社会的敌人，是全体劳动者的公敌。”中院院长停止暴风骤雨般地控诉，转而用深沉的略带悲伤地语气道：“同志们，我今天站在主席台上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我为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而深痛恶绝。由于他们的罪恶，让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阳光下消失了，让一个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霎时间分离崩溃，家破人亡。对于他们的恶行，我们要坚决抵制之讨伐之控诉之，否则正义难于伸张。一想起他们的累累罪恶，我甚至立马就想要了他们的脑袋（院长用手做了一个喀嚓的动作）。然而另一方面，我又为他们的人生深感惋惜，他们是这样的年青，可以说（强调）是冉冉升起的太阳，正是为祖国的伟大复兴而奉献自己聪明才智的大好时光。但是，他们却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他们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没有坚定的政治抱负，被物欲扭曲了思想，被享乐主义腐蚀了灵魂，最终走向了不归路。我希望在坐的各位引于为戒，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做一个于国于民有用的人。”
谢筱发短信问道：“还开着会吗？我正在网上观看《黑客帝国2》。”
我回复道：“老婆，我正观看现实版的《黑客帝国》，精彩极了。”
中院院长逐一宣布每个罪犯的判决结果，我突然听到蚊子的名字，慌忙抢过学生望远镜向大厅中央望去，果然望见站在死刑犯中间的蚊子。他被两个警察扭住胳膊，嘴角上翘微微而笑，没有丝毫的悲哀，只有无尽的麻木。悲哀的人是我，充当看客的我。扩音器传来了院长铿锵有力的声音：“罪犯蚊子，因纷争与人斗殴，造成三死二伤的恶劣后果。犯罪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其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给社会造成的危害特别严重，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三十三条，第二百三十四条，依法判出该犯死刑，并依法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我望见蚊子的面部肌肤抽搐，很快又恢复原有的平静。院长对所有犯人审判完毕，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场：“经过最高法院核准，XY市中级法院依法对马六狗张天刀王四七刘鬼三谬小误蚊子李灭朱堂普同兵等犯罪分子执行死刑，押赴刑场立即执行。”
会场一阵噪动，我听见孩子们兴奋地道：“杀人了！枪毙恶人啦！”我大叫让他们闭嘴，保持安静。蚊子被押出会场，在尖啸的警笛声中游街示众，最后被蒙上眼睛枪决。我不知道蚊子能否从容不迫地面对死亡，但我知道一切对于他皆已结束。蚊子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定格于今天，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与曾经过去的每天并无多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我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知己，对于他的离去我无能无力。院长的话不错，他杀了人罪大恶极，死不足惜。然而，他是我的兄弟，现在与我彻底地诀别，走向永恒的地狱。我突然明白以后的以后，我还将失去很多很多我不愿意失去的东西，即便努力去抓住，但终将还是要失去。
灵魂被抽去，我行尸走肉般离开了体育馆。腰花和尖嘴送孩子返回学校，而我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行走。眼前出现了蚊子最后的画面，苍茫的荒野里，乌鸦凄惨地哀叫。蚊子跪在地上仰望天空，但见云蒸霞蔚，飞鸟成群结队，景色蔚为壮观。这时候枪声响了，飞蛾扑到在地一动不动，死得干干净净。画面不停展开，我精疲力竭坐在路边无声落泪。夜色降临，谢筱在路口找到了我。我一把紧紧抱住她，哭道：“蚊子死了，就，就在今天。”
谢筱抹去我的泪，说道：“任鬼，你做不了什么？跟我回家好不好？”
“嗯，”我继续落泪，艰难地站了起来。谢筱扶着我来到路口，打的回到家里。我木讷坐着也不吃饭，谢筱陪着我一夜未眠。
我和飞蛾没去参加蚊子的葬礼，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有勇气去。一个星期之后，我和飞蛾偷偷去了蚊子的墓地，焚香祭祀，燃放鞭炮，抱头痛哭。天空飘着雨，冷冽的风扫过寂静的山岗，大地一片荒寒。我和飞蛾喝得酩酊大醉，直至夜幕降临方才摇摇晃晃地返回城市。
新年到了，我又长了一岁，觉得自己很老啦！妈的，我总想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人便莫名的烦躁不安。烦躁的还有谢筱，她纠结地照着镜子梳妆打扮，病态地抱怨：“女人一过二十五岁便是出土文物了，一天比一天老。因此，我要在二十六岁之前嫁给你。”
我笑道：“我们早是夫妻啦！”
她道：“我们这不叫夫妻，而是同居。你可小声点儿，小心警察来逮你。”
“我才不怕呢！”我道，“我就向警察申诉道，是你勾引我的。”
谢筱道：“我会说是你逼迫我的。”
我道：“逼迫，用词不当吧！”
“坏人，”谢筱道，“要不，我们“五。一”结婚。”
“真的，”我高兴得跳了起来，道，“你可别骗我，让我白高兴一场。”
她啐道：“不结能行吗？让你白吃白睡还不用负责任，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哟嚯！我就负责任”我抱起谢筱转圈，笑道，“我也是个有家的人啦！”
谢筱担心地道：“你怎么跟你爸你妈说。”
我思考一番，说道：“这太简单了，你虽说比我大一岁，却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一点我早已反复验证过了。我爸妈一见你，心想这么漂亮立马答应。我这边一搞定，省下的就是你的事了。”
谢筱道：“我会对父母说你对我很好，又听我的话，乖得像条哈巴狗，因此嫁你算了。”
“假如他们不同意呢，”我问。
“绝对不会，”谢筱笑道：“我可是二婚，有人要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们马上打折清仓出售。”
我道：“那我岂不是很吃亏。”
“亏你个头，”谢筱扭我一把，责道，“你天天耍流氓，还说自己吃亏，有没有天理。”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道：“你亏，我占便宜，行了吧！”
谢筱道：“我是跟定你了，婚礼如何操办，你得拿个主意。”
我道：“办得简单一点，宴请人数不必过多，主要的节目还是我俩去国外度假，开间总统套房没日没夜当研究生，抓紧时间生个孩子出来。有了孩子，交给四位闲及无聊的老人照顾，我们继续逍遥快活。”
谢筱啐道：“讨厌，你脑子生锈了。”
“时不待我啊！”我道，“我得赶紧升级，不让对不起自己。”
谢筱扑哧笑了。我道：“老婆，今天可是新年，我们去哪里庆祝？”
“先吃西餐，然后……”谢筱冥想，然后道，“然后去看电影，如何？”
我道：“说走就走，别浪费了大好时光。”
西餐厅很是冷清，非常适合谈恋爱。我问谢筱：“想吃什么？”
谢筱道：“牛排，九分熟。你呢？”
“跟你一样，”我唤来服务员，要了两份牛排外加甜点。不久之后，牛排上座，我手持刀叉切割牛排，送入口中大嚼特嚼。谢筱用纸巾拭去嘴角的油脂，呷口红茶望着我不动手。我放下刀叉问道：“怎么了？”
谢筱道：“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像纳粹集中营里放出来的犹太人，仿佛饿了几千年似的，过于粗鲁，有障观瞻。”
我不以为然地道：“吃饭，就该这样子。”我斜眼望着隔壁的年青人，努努嘴道：“你看他们，根本就不是吃东西，完全是摆酷嘛！以表示自己乃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小资产阶级。”
谢筱道：“这里可是高尚的地方，你和他们都不成，也没点绅士风度。”
“好，”我起身鞠躬，严肃地道：“女士，您还需要什么？我会用心为您服务。”
谢筱笑个不休，尔后说道：“坐下，乖乖吃饭，小心妈妈打你的屁股。”
我坐下继续用餐，尽量慢条斯理，省的她唠叨。谢筱品茶，说道：“西餐热量太高啦！吃一小点肚子难受。”
我放下刀叉，低语道：“要不，我跟你揉揉。”
她道：“公众场合你还要揉，真是不害臊。”
“我还不是关心你呗！”我故作泄气的样子，说道：“真是好心没好报。”
谢筱把自己的牛排端到我面前，说道：“知道你疼我，为了表扬你，你就把我的这份吃了，千万别浪费哟！”我长吁短叹，吃光了牛排，腻得不停喝水。出了西餐厅，我们在商业街上闲逛。我买了一只翡翠手镯给谢筱，她喜欢得不得了，拉着我的手道：“要么别去看电影了，干脆去网吧玩游戏？”
听到网吧我就心烦意乱，自蚊子犯事之后我就远离网吧，也不玩游戏。谢筱知道我的心思，说道：“任鬼，别想蚊子了，他无牵无挂肯定幸福。发生那样的事，你并没多大的过错。”
我叹道：“话虽然这样说，但我还是觉得内疚。”
谢筱道：“那就去看电影吧！”
“就去网吧”我道，“我们不是为了死者而活着，而是为爱自己的人而活。我们去玩反恐，你当警察，我做土匪。”
她牵强地道：“我不会玩。”
我道：“我教你。”
“好，”谢筱答应，我们随便找了家网吧。谢筱只许我拿刀，她自己却全副武装。我跳跃着过去追杀她，她用枪乱打我。我跳过去捅她，她大叫道：“停，不准动。”
我停止不动，问道：“什么情况？”
她笑嘻嘻地道：“我没子弹了，等我上好子弹后你才能动。”
我只好等她，突然觉得游戏很是无聊。弹夹上膛谢筱立马对我开火，我鲜血直流四处逃窜，谢筱在身后穷追不舍。我瞅准她更换弹夹的时机，跳上去杀了她。
谢筱道：“讨厌，你真是坏透了。”
我爬过去教她怎么瞄准？怎样迅速换枪，然后继续游戏。这一次她把我干掉了，拍手笑道：“怎么样，知道老娘的厉害了吧！”
“瞎猫碰到死耗子，再来再来。”游戏继续开始，我这次改变战术到处乱窜，把谢筱搞得晕头转向，绕到她身后捅了几刀逃走。她找不到我，骂道：“有种出来让我打。”
我笑道：“老婆，我就在你身后。”
“哎呀！要死人了。”谢筱夸张地叫，转身猛烈开火，我上窜下跳捅死了她。她放下鼠标嚷道，“不玩了，你只会欺负我。”我满腹委屈地望着她。她喜盈盈瞅瞅我，说道：“老公，我横竖不是你的对手，玩下去好没意思。这样，你与别人对战，我自己打发时间可好？”
我摇头道：“好吧！你爱玩什么就玩什么？”
谢筱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上QQ与人聊天，不许你吃醋生气。”
“废话，”我拍拍胸脯道，“我有那么小气吗？”
“死鬼，你最好了！”谢筱退出游戏，登录QQ与人聊天。我继续杀人，可惜水平大不如从前，经常被人爆头。又玩了一会儿，觉得蚊子死后过去的氛围荡然无存，索性下线望着谢筱与人聊天，对象是一个名叫“沧海桑田”的网友。他试图勾引谢筱，却被谢筱忽悠的找不到北。我兴意索然，不停抽烟。谢筱发现了便退出QQ，拉着我出了网吧去了电影院。今天只有成龙的电影，买票进入空荡荡的放映厅，就跟包场一样的大气。电影开始，成龙的表演依旧滑稽好笑，不过实在很蠢。我抚摸挑逗谢筱，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谢筱扭动身子想要摆脱我的纠缠，终是抵抗不了，她哀求道：“这是电影院，懂吗？大色狼。”
我瞅瞅周围，低语道：“怕什么？灯光昏暗，他们看不见。”
“不要，”谢筱握住我手，说道，“这里不行，回家你爱怎样便怎样？”
她不愿意我岂能强上，只好作罢观看着无聊的电影，我不知道何为只想干那事。电影结束，我们坐电梯下楼出门，街道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的景象。谢筱攥着我的手，哼着歌去路边打的。我随意巡视路口，蓦然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之下，痴痴呆呆地凝望着我。她见我望她，立即上了路边停靠的的士。的士原地掉头，一张俏丽哀怨的脸出现在眼前，正是我时常挂念的小月。只见她咬着嘴唇，瞪着我泫然欲哭。瞬间，我的心疼痛异常，目送着出租车消失在夜色里，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谢筱问道：“任鬼，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掩饰自己的悲戚，故作轻松地道：“电影院空气污浊，头有点痛。”
“啊！”谢筱紧张地道，“刚才不是好好的吗？这如何是好。”
我的心依旧很痛，说道：“别担心，这是老毛病，回家吃包头痛粉就好了。”
谢筱道：“那就赶快回家。”
坐在车上，我又想起小月离去时哀怨的眼神，心一寸一寸的碎裂开来。回到家里，头竟然真痛了，吃了头痛粉躲入卫生间发短信给小月，许久之后不见回复，更觉得度日如年。出门坐在沙发上，谢筱换上睡衣问我好些了没有？
我苦笑道：“缓解了不少。”
谢筱道：“你乖乖坐着，我很快回来陪你。”
我答应一声，谢筱进入卫生间。门关上的瞬间蹭地弹起，在阳台拨打小月的号码，系统提示用户已经关机。我久久站立不动，仰望天幕上的冷月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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