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当站在审判法庭上的时候,她才正式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和昵称:
我叫杨铁叶,昵称洋娃娃。
那一年,地球遭遇了一次空前的厄尔尼诺,一场极寒突然袭击了春节前夕的三江平原。一场清雪过后的早晨,天地间雾气腾腾,姗姗来迟的太阳那苍白的圆脸在高空雾霭中忽隐忽现,像羞于见人的藏在纱幕后的那位小姑娘。
省城滨江公园的千枝万树茫茫一片。晶莹的柳枝低垂,挺拔的红松闪着白亮亮的银光,皮白肉嫩的白桦戴上晶洁的桂冠。唰唰,不时有阵阵雪粉从天飘落,给严寒中的大地增添了奇妙的神韵。
“下树挂了!”不怕冷的孩子们跑上街头,望着满树的雾凇大喊。
怕冷的大人们出来了。裹着厚厚的面包般的棉衣,头部包围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在雪冷冰滑的路上小心而急快地走着,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公园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尽管寒流刺骨。
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晨光乍露的时候就来到了公园。已经数不清他们踏在沿江甬路上的脚印,不知道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漫步了多少个来回。女人绒线风雪帽上男人的头发上涂满了白霜,衣服上刷着一层雪霰。两人的嘴里像烧开了的水锅在向外喷着一团团的白汽。
也许终于走累了,现在他们停了下来。男的靠在江堤护栏那雪白的大理石柱子上,女的靠住男人的身体。冰光闪闪的江面上准备冬泳的人在做热身在乒乓凿冰,平坦的场地上晨练的人在舞枪弄棒在放音乐做操,这一切都引不起那一对的兴趣,他们心事重重。
寒冷的早晨似乎要结束了,这时听见了他们在说话——不,在争吵。
“你是男人吗,是男子汉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女的原来背靠着男人,现在结束了依靠,离开了,跟他对面站着。开始时,她的声音不太高。
“你不是不知道,”她又说道,“我这里那个东西已经两个多月了,可是你把婚期一拖再拖。现在,你突然宣布跟我终止婚约!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把我害死?”女人说着哭出声来,眼泪从脸颊淌下,在颌下围巾上凝结成了一条条的小冰块。
男的还是不说话。
“华雪飞,你给我说句话!”她大声喊了起来,双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撕扯着。他穿了件滑雪服,上面印着省速滑队的字样。那些年,几乎全省或跨省的人都听说过华雪飞这个名字。他是刚毕业的省速滑队员,是得过奖牌的运动健将。
“你让我说什么?杨铁叶,你让我说什么?”小伙子华雪飞两米高的大个头,这时把头低下来同她说话。他的目光可怕地冷漠。
“结婚。为什么不能跟我结婚?是你当初许诺的!”杨铁叶说道。
“许诺?”华雪飞摇着头,把目光投向远方,目光中闪烁着鄙夷的神情,“我许诺了。我就是不跟你结婚,不结婚!”
“你混蛋,你王八蛋,你不是人!”她一只手抓着他的棉衣,另一只手挥起来朝他的脸上打去,一下,两下……直到打得再也打不动了。她哭着,身体颤抖了一下,坐在了雪地上。
他凝视着她,用棉手套擦着嘴角,那里在出血。
“杨铁叶,看来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压根儿就不是在跟你谈恋爱。我是在,报仇!”小伙子说完这句话,昂起了头。
“什么?”她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去抓住了他,“你再说一遍!”
他又仰了仰脸,双目闪出了泪光。
“你说的什么话?你要跟谁报仇?你说明白啊!”
“好,好。洋娃娃,你听好了。我要给我那可怜的冤死的姐姐,报仇。我要报复你们家,我要杀了你那丧尽天良的混蛋王八蛋的亲爹!”
“这是怎么回事?”她哭着放开了他,俯身爬在那冰冷的护栏铁链子上,“你能不能说明白点,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他在缄默。她在哭着,在一遍一遍地追问。最终,小伙子说道:
“我可以让你明白,但是跟你结婚,那不可能。我,要报仇,报仇!……”
一只厚厚的信封塞到了洋娃娃的手里,她拿着,坐在那冰冷的石凳上,打开,抽出那一沓信笺。信笺上有些字迹已显模糊,带着浸润的痕迹,那一定是眼泪。
杨铁叶的爹叫杨金专,是省城一个大型民间文化机构的艺术处长。艺术处管辖着一家歌舞剧团,华雪飞的姐姐是那家歌舞剧团的演员,在《天仙配》中饰演七仙女。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前来观摩的杨金专来到后台,向演员表示祝贺。等其他人卸完妆离开,处长握紧了七仙女的手。七仙女这时听到了一句让她分外吃惊的话:“想不想当团长?”随后她那粉黛未净的脸上被他甜甜地吻了一口。他朝四下望望,掏出张名片,说道:“想好了的话,打个电话。”
对于一个演员来说,晋升团长,那该是个多大的诱惑啊。七仙女那年二十二岁,正在同一位琴师恋爱。她把杨金专的话偷偷告诉了琴师,琴师热烈地鼓动她赶紧行动。可是该怎么找杨金专谈呢?“让我当团长吧”这话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琴师帮她想了个妙计。
杨金专的电话打通了,她说为了感谢领导的捧场,想请您吃顿饭。那边连声说好,但声明说饭不能吃,只喝杯茶就行了。地点由他定。
七仙女淡淡地补了个妆就赴约去了。到地方一看,原来是一家酒店,杨金专在咖啡屋里等着她。
当端起咖啡杯的时候,七仙女深表歉意地说:“本来应该吃顿饭的,光喝杯茶,显得我太小气了,太没诚意了。”杨金专眼珠转了一下,笑道:“华小姐既然要表达诚意,那好办。”说着冲服务小姐小姐一招手:“上酒。”
一瓶“XO”被用托盘端着送来了,服务员钻开瓶塞,用毛巾托着给桌上的高脚杯斟上了酒。杨金专说:“感谢你的诚意,来,干杯。”说着碰了一下杯,仰脖一饮而尽。七仙女自从学戏到现在从未沾过酒,想了想,为了心中的目标,也竭力奉陪。杨金专只顾喝,每喝一口眼睛就直直地盯着七仙女,脸上是带笑不笑的表情。一直未谈起提拔当团长这事的只言片语,七仙女心里便敲开了鼓。她看出来了,对方在等待着她的请求。
“杨处长啊,”七仙女想到必须先开口的时候便开口说道,“那天……”
“哦,那件事,”杨金专眼睛望向了一边,“我没忘,在我的心里呢……小姐,再来瓶酒!”
这次服务小姐小姐端来的是人头马。
七仙女喝得有点头晕了。她想:反正这话是提起来了,干脆打破砂锅璺(问)到底。便端着酒杯说道:“处长,我什么时候能……”
她的话又被杨金专打断了:“七仙女,你要是再问那个事可就是太不相信我了。看来,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啊?我提示一下,办事总有办事的规则嘛,懂了吧?今天哪,咱俩就坐这好好喝点酒。还有句话,论年岁,我应该是你的叔叔,你是侄女。这不就顺当了吗。别拘束,来,陪叔干一个。”
“叔叔请。”七仙女觉得叫他叔叔是挺顺当,“杨叔叔,我不提那个了。方才你说那个什么规则,是怎么回事啊?”
“看看,看看。又装糊涂了不是,”杨金专这次笑了,咧开大嘴用眼睛瞄着七仙女,“侄女啊,我的好侄女,你非逼着我把前面那个字儿说出来?嘿嘿嘿!”
七仙女听着上面那番话,脸色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那天在后台那别有用心的一个吻,今天貌似深沉却色迷迷的眼神,她岂能不懂?第一次提到规则二字她就明白了,还能是什么规则,有耳有目的正常人都津津乐道的那三个字——潜规则。既然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问到底呢?在七仙女看来,杨金专先给她的是一张无字的考卷,只有让他说出那上面的题目,才好去解答。她感到对她而言最重要的问题是,杨金专能不能让她实现她心中的目标,当上剧团的团长。
“我该怎么办?”她一时拿不准个主意。
“侄女啊,我喝好了。人老了,不胜酒力。走了。”杨金专穿上外衣往外走,在大堂门口停住了,回头对那位端盘子的姑娘点点头。服务小姐小姐走到七仙女旁边问道:“请问,您还需要点什么?”
七仙女还在犯寻思,听到问话马上清醒了。说:“不,不。买单吧。”
“你瞧好了,”服务小姐小姐递过帐单,“一共是一万零五十七元整。您是初次光临,给您免单五十七,实收一万元。请付款。”
“啊?”七仙女险些吓爬地上,“怎么这么多?”
服务员用眼睛轻蔑地望了她一下,只用手点了点帐单。七仙女手哆嗦着打开了小皮包,那里只有薄薄的一沓,总共两千元钱。她的眼泪开始在眼圈中打转。
“能不能,”她说,“能不能跟你们经理说说,先欠一会儿,我回家后就把钱拿来……”
“不行。”小姐冷冷地回答。
“哎呀,侄女,”杨金专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没钱咋不吱一声?叔这有,拿去。”他从兜里拽出一捆子钞票,没开封的一万元钱,放在服务小姐小姐的托盘里。随后扬长而去。
回到家的七仙女本想找那琴师恋人骂他一顿,后来一想这事也怨不着人家。总之她感觉是被杨金专耍弄了一次。欠了一万元的人情债她准备快点凑钱还上,以后不要再想当不当团长这码事了,该干嘛就干嘛吧。然而,还是那个问题,总出现在脑海里:杨金专要是真的提拔自己当上团长,该怎么办?潜规则?
这就是考卷,有两种答案供她选择。
由演员到团长,无疑是人格的升华,职路的飞黄腾达。这个答案离她越来越近了。
男友,那位琴师怎么办。时间长了瞒得住吗?
用了半个月时间她凑足了一万元钱。可是她现在不敢给杨金专送去,她还是没能弄明白他那个潜规则都有着哪些含义。
一个月后,杨金专找上门来。那天是团长告知她,说艺术处来了新闻记者,要对她进行采访。时间定于明天下午三点,让她到处里报到。听完这条消息,她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她清楚这根本不是什么记者采访,而是杨金专要向她进攻了。
飞黄腾达的诱惑击溃了她的理智,她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晚上她把琴师邀到家中。弟弟在住校,家中只有她一人陪他。她特别地为恋人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饭后两人开始谈心,谈得情深意浓。看看天色渐晚,便提出让琴师留宿。可是耿直的恋人却说了让她伤心的话:“没结婚就在一起睡,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然而,这毕竟是她策划的一个步骤。见恋人不能配合,她急了,扯开了睡衣的扣子,扑到他的身上,悄声说道:“你要了我,要了我吧!”
琴师也急了,喝斥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让我干这种缺德的事?”说完把她推倒在沙发上,登上鞋走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她准时赴约。地点仍在那家酒店,杨金专仍在咖啡屋中等着。她进去后先把钱还给了他,他借着推辞——口中说不用还了——的机会挨近了她。
“亲爱的的侄女,”他说话了“说实话,记者采访是假,我采访你才是真的。”
她问:“你采访我什么呢?”
“你们团长很快调动。你要不想接这个班,就告诉我一声,好安排别的人……”
她的心猛跳了一下,脸上又在发烧,望了他一眼问道:“你看我行不行?”
他笑着说:“小侄女,亲爱的七仙女啊。人们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依我看这成事也在人。行不行可就看你自己了。有没有那个愿望?点个头。”
她望着他,望得那么大胆,似乎在数清他脸上有多少块黄癍有多少道褶纹。然后低下头说道:
“我,愿意……”
她的头被他揽住,脸上被他吻着。他悄声说:“乖侄女,这件事咱上去谈,这里不方便。”
她低着头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在那空寂的房间里,他抓住她的手,托起她的下巴:“看着我,亲爱的,当团长的事交给我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那天我只说了规则两个字,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规则?”
她摇着头,她有些害怕。
“听好,是潜规则,三个字记住它。”
她仍在摇头,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潜规则,”他吻着她,含浑不清地嘟哝着,“先上床再上戏,提上裤子再提干;傻小子们,先掏空自己腰包再去掏别人腰包,这都是潜规则。是我杨金专发现的放之八海而不一定准的定理。哈哈——来吧!”
七仙女成了杨金专新情妇,她痴痴地陪了他三个月,她的肚子里曾留下他的种。可是提拔团长的事再也没听到他提起。剧团还是原来的团长。三个月后,他便连她的电话都不接了。
她的麻烦临头了。
先是那傻琴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了她,他能说出她跟杨金专幽会的次数。有一天他狠歹歹地站在她的面前吼道:“结束了,我跟你结束了。滚开!”说完蹲在了地上,大哭起来。她想安慰想解释想隐瞒,便过去拉他,没防备他一站起来就是一拳,这一拳打掉了她两颗门牙。
那个团长不知听了谁的传言,说七仙女正跟杨金专勾结,要把他撤下去由她取而代之。从那时起便对七仙女横眉冷对。
她决定找杨金专,不接电话就到他们幽会的那酒店去候着。有一天果真看见了他,正从楼上下来,身旁伴着一位年轻小妞。细一看,是她团里那位影视学院刚毕业的学生,到团里来找戏上。前几天排《杨八姐游春》让她扮演杨八姐。
一股怒火直撞脑门,她正准备上去揪住杨金专,突然想到这里大厅广众不太合适,便把怒火暂时压下去了。想想这杨金专,上完七仙女上杨八姐,再就恐怕是杨九妹杜十娘了。真是个畜生!
她终于在路上等到了下班的杨金专,把他拦住了。
“你干什么呀?”他嘻皮笑脸地问道。
“我的事,怎么办?”她问。
“什么事,哦,想当团长,不是吗?那个团长不是还在吗。”
“可是你说他很快就调动的。”
“我说是我说,他不走我也不能拿棒子把他赶走啊,是不是?再说了,他也许会死在你前头,到那时再说吧。”杨金专要走。
“你真是个无赖!你站住,把话讲清楚!”
“讲清楚?还能清楚吗?要不这样吧,你看让谁当团长也不是我一人说得算的,你再找几个领导跟他们上床……”
“你放屁!”她骂道,他急急地溜走了。
接着又一个灾难降临了,剧团精减,把她除了名。
就在那天晚上,她回家服了毒。
她的弟弟华雪飞料理她后事时发现了这封死亡前写下的绝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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