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一排排复合板长椅中间,心安理得地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神采,并不断地朝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撒目。分布大厅各个角落的扬声器里一个劲地广播着列车出发到站正点晚点之类的信息,头顶甚至脚跟下都回荡着令人心烦的嗡嗡余音。他对声音不感兴趣,他在寻找。
这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穿一条过于紧绷的石墨蓝牛仔裤,葱心绿的短袖防府绸衬衫,外套一件深咖啡色的马夹。脚登一双看不出新旧的塑料凉拖鞋,鞋上有一些斑斑驳驳的已经干涸了的泥点。理了个大背头,头发被焗得像锅底那么黑,更显出了脸庞的清瘦。戴着一副既不凸也不凹的黑边眼镜,面色显示着沧桑,只有眼睑下的泪囊还在灿放着光润。他偶尔把手举到左胸前的马夹衣兜旁,拉出来一只怀表。那是一只镀金壳子的怀表,坠着条黄灿灿的链子,在滴滴嗒嗒地响着。
外面的电子钟悠悠地敲了九下。一个打扮入时的小女孩轻舒莲步从一旁走过来,与他相隔五个空位坐下了。小女孩穿一件深藕荷色无袖连衫短裙,网眼式长丝袜,杏黄色的网球鞋。生得苗条,显得玲珑。米黄色的盔式短发,秀气的脸蛋敷着一层淡淡的防晒蜜,放散着浓浓的茉莉花的香气。紫色的唇线勾勒出樱桃小嘴优美的轮廓,小巧的鼻梁,一双忧郁的眼睛躲藏在两帘黑亮亮的瀑布般的长睫毛之下。她拿起一本厚厚的书,开始翻看着。
这时,他站起身,拎起那只黑塑料背包,越过三个空位,坐下了。把背包放置于与她相隔的空位上。他望着她,看着她那优美的读书身姿。
“你是学生,”他说话了,她将身体扭动一下,给了他一副美丽的脊梁。“你坐几点的车,你要到哪去,你是一个人出门吗?”他问道,随手又扽出了他那块金光闪闪的怀表。
对方仍旧不予理睬。他没有注意到她的那本六七百页的书已经看到了中间,这阅读速度远远超越了古人一目十行的记录,开创了一目百页的******。对方没有回应,他感觉到一点讪讪然,苦笑了一下,闭住了眼睛。
“我和奶奶一起,”他惊喜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尽管那么微弱。他睁开了眼睛。
“你的奶奶在哪呢?”他四处张望着问道。对方仍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也许由于他那副平玻璃眼镜透光度太差,没有看到她正看着的那本书上所有的汉字都是脑袋冲下的。他又讪讪,闭上了双目。
“跟杨贵妃在一起,”他又惊喜了,这次他明白,这个小姑娘喜欢别人闭住眼睛跟她说话。于是摘下眼镜,把双目闭得死死的。
“能认识你可真幸福,”他说道,“我敢断定,你是大学生,不知在哪座学校念书?”
对方在沉吟,他开始失望,可能闭眼睛这种近乎愚蠢的方式也得不到她甜蜜的回答了。
“搬运学院,”——他再一次地惊喜,于是决定把满腔的知心话儿要对她讲:
我也是大学生啊。那年在广播里听到了令人欢欣鼓舞的广告,邮去了五百元钱,就是大学生。我是学英语的,我们的学校是叫——他开始沉吟,英语大学,得有个英语的名称。他终于想到,那是某年月日,来屯子里骗人的一位外省游方巫医总说的一个词语,在他听起来那绝对是英语,嘛痛——对了,我念的那个大学叫嘛痛学院。在家自修,二年半发给我个毕业证……
“你们那所大学吗,应该叫马桶学院。”她说道。
“对,对。是马桶学院,”他赶忙接应,“我说嘛,原先听起来咋那么别愣。这马桶就是比嘛痛够味儿,够味。”他得意忘形地唠叨起来,一不小心又睁开了眼睛,忽然觉得犯了忌讳,忙又把双目闭合,接着唠叨。
认识了你我可真幸福。我这个人最好交朋友,三国演义中的秦琼,就是桃园三结义的那位,他交朋友两肋插刀。我比他强,我交朋友连屁股蛋子前肚腩子都得插上刀——他看不见,她将书压到嘴巴上才没笑出声来——你说我傻不傻?我今天能跟你交个朋友吗?——没听到她的回答,他有占点着急,又睁开了眼睛,见她仍在看书,忙又闭住双眼。
那年大学毕业,当上了矿长。我是矿长你听见了吗?我们那山上出产白云石,这石头特别值钱,比下坑淘金子来钱快。我那啥都不缺,就缺个女秘书。你有没有心情啊?你要是去了,给你最高的工资,最好的房子,再给你配一部小汽车。没毕业也不要紧,大不了不要那张纸了。你看呢?
由于天热,长时间候车的人不愿耗在大厅里,所以刚才室内较空旷。现在有一两班列车即将检票,从外面涌进不少人,室内开始嘈杂和拥挤。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这时听到了她的话语:
“我忙忘了,早晨怎么省了一顿饭……”
她的这句话突然激发了他大量的荷尔蒙,受宠若惊般地站了起来,眼睛也睁开了,喊道:“你看看我,咋忘这一茬了呢,该请美女吃顿饭哪。走,小妹妹,跟大哥下馆子去!”
她也站了起来,拿过拎包,笑着说:“马桶学院大哥,那你可要破费了。”
“哎哟,我这为朋友四面插刀的矿长,还在乎一顿饭钱吗?请!”
马桶学院春风满面地朝着门口迈出了胜利的步伐。
糖果店的粘豆包由于到他二姨家刺探军情,分给他的关于出租车司机苑长生失踪的寻人启事没贴完,这天上午来到火车站继续粘贴。在一块公示板后,他发现了小蜜蜂。
小蜜蜂搂着一位戴眼镜梳背头的中年男人的胳臂,亲亲热热地出了候车大厅往前走。若是光她一个人还暂时不会引起粘豆包的怀疑。根据情况看,小蜜蜂有可能作案。于是他先往糖果店打了电话,不一会二扁头骑着辆自行车来到了。
豆包告诉二扁头说他们进了火车头大酒楼,咱俩轮流监视,小蜜蜂鬼精鬼精的,要是盯醒了就别想拿到证据了。你先进去,我给团长打电话。
粘豆包找到一个电话亭把电话打到别动队,老妈子启动对讲机联系了单小娇,单小娇接到的信息是:蜜蜂在火车站采蜜,豆包在车站邮筒等你。火速!
单小娇骑上跨斗,在半路换上了便服,飞快地到了火车站。在右侧邮局门前那座大邮筒旁见到了粘豆包。
听了豆包的汇报,小娇同意他的安排,让他到位于车站左侧的火车头大酒楼和二扁头对嫌疑人进行监视,她在邮局这边值守,相机而动。
二扁头出现了,告诉粘豆包说他乘服务小姐小姐传菜的机会,在三楼包间见到了小蜜蜂正和那个二百五亲亲密密地喝酒呢。看来作案已势在必行。粘豆包说再不要进去了,咱在外面守株待兔吧。
两小时后,粘豆包对二扁头悄声说道:“他们出来了,你前我后跟上,保持二十米距离。
马桶学院看来酒足饭饱了,喝得满面红光走路打晃,一次次地把嘴贴到小蜜蜂的腮帮子上;小蜜蜂把他搂得紧紧的,粘贴得比粘豆包还粘乎,挥着小拳头敲他的脸蛋敲他的胸脯敲他的大腿。两人嘻嘻哈哈朝车站走。
“我说小妹啊,也不知道你吃没吃好?”马桶学院一手揽着小蜜蜂的脖颈,一手捂着肩上挎着的黑塑料背包,这样说道。
“马桶大哥,跟你在一起我还会客气吗?”小蜜蜂停住了脚步,把他的手推开,理了理头发,“亲爱的马桶,我终于决定,我给你当女秘书。”
“哎呀,太让我激动了!”马桶张开双臂。小蜜蜂推了他一下,说:“着什么急啊,今后咱俩玩的时间不有得是吗?你去省城是下午两点的车吧,我也是到省城,是半夜零点的车。我现在去改签,好陪你一块走。”
“那太好了,走,我跟你去签。”
“不要,不要么。你啊得注意点影响啊,你看咱俩年纪差这么大,总在一起人家会怎样看我啊?不好啊是不是。你先到候车室等着,乖乖的啊。”
“好,我听你的。”马桶学院吹了两声口哨,进了候车大厅。
小蜜蜂直奔售票厅,走了几步停住,转身。又朝前走,又停住,转身朝着站外停车场疾步如飞地窜了过去,拉开了一辆出租的士的车门。
相距二十米外的粘豆包二扁头目睹了这预料中的异常情况。
从候车大厅这时冲出来一个人,正是那位刚才同小蜜蜂卿卿我我的马桶先生。只见他一手举着他的黑背包,一手指向前方,口中大声嘶嚎着:“抓住她,抓住她啊,她是小偷!哎呀,我的钱没了!……”
他从台阶上奔下,急急中跌倒了。他爬起来发疯般地向前跑,向左跑朝右跑,又原地跺起脚来。刚才那一跤跌在石头台阶上,脸上有几处流着血。不少人开始围拢齐聚,发现他老泪纵横。他狂呼着:“父老乡亲们哪,救救我的命吧!抓住她啊,她是小偷啊……”
粘豆包举起双手,挥动两下。这是信号,小蜜蜂作案得手。单小娇开着跨斗冲过来,现场的情况她尽收眼底。
“豆包,上车!二扁,你负责把那位失主安排到车站派出所,告诉他在那等我。他是证人不要离开。我们走!”
单小娇吩咐完毕,三轮跨斗呼地一声冲上站前大道。小娇边开车边问:“记住那辆出租车的牌号了吗?”豆包想了想说:“那车是乳白色的,尾号是五。”“你长的什么眼睛?”小娇说,“帮我记住,车牌号四五六七五。”“这回记住了!团长,”豆包喊道。跨斗摩托朝前飞驰,在这站前宽阔的马路上,上演了奋勇追贼惊险的一幕。
二扁头分开众人,拉住了发疯的马桶学院说道:“这,这位大,大哥跟我走啊就,走!我们团,团长给你抓,啊就抓小偷去了!”二扁头原来有个毛病,一着急说话就结巴。
“啊?”马桶瞪大眼睛瞅着二扁,“你说什么?我相不相信你。那小娘们抓回来了?骗谁呢!哎呀呀……”他嚎哭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那只背包一下一下往水泥地面上摔着,“我的钱啊,那是三万元钱哪!……”
一本厚厚的书从背包中掉出来,那是小蜜蜂的书,小蜜蜂这次玩的是偷梁换柱。
二扁头拉不走他,心里别提有多着急,他在担心团长和粘豆包,这时追没追上小蜜蜂。听着马桶边嚎边叙叨,了解了一点他的情况。
马桶家乡的山上勘探出了白云石矿,三十户亲戚好友联合集资买下了开采许可,并派懂技术的人到省城定购采矿机械。前些日子省城打回电话,带去的资金有缺口,乡亲们又贷了几万元的款,派马桶去省城送钱……
这时,两位车站值勤民警过来了,二扁头马上过去说明了情况。民警问:“你们团长去抓贼,用不用派人去支援一下?”二扁头说:“啊就,就我们团长那功夫,她十,十个小蜜蜂也,也不是对手。那,那,这个哭大鼻涕的就,就交给你们,千万别,别让这证人……”民警说:“好了,兄弟,我们明白。让他先到派出所。”“那就谢谢了!”二扁头跑到他的自行车旁一偏腿跨上,把那自行车蹬得嘁啦咔啦山响,飞一样向前冲去,一眨眼超过了路上奔跑着的五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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