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德才兼的一个电话让市公安局长席办求接受了一个任务,用德书记的话说叫做“使命级的任务”。受命后的席局立刻与东城分局平国树局长通话,对如何完成这项使命级的任务进行了布署。
席办求传达市委指示的语气沉重而坚毅,讲了本市晚报出于哗众取宠的目的对所谓的东城区废品站前夜闹鬼做了缺乏科学依据和理性分析的报导,在社会上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现责成公安机关介入侦察揭示真相,将结果在晚报上披露以消弭影响并对装神弄鬼及传播鬼话妖言之辈严肃处理云云。
“平局长啊,”席办求的语气忽而委婉,“你们东城区治安的担子不轻啊,然而有了你这位老帅,我相信完成这次任务你一定会旗开得胜。老哥哥啊,可有什么困难吗?”席局长意味深长地对平国树问了一句。
对方似乎在沉吟,最后席办求还是听到了“没,没有”较肯定的答语。
“好,”席局长说道,“这回希望你把动静弄大点,让大家听听。我就说嘛,有你在就有阵地在,祖国人民在听你胜利的消息。平老哥啊,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鉴于东城分局目前警力不足,安置办分配给局里几名复转退,今天我把一位特警分给你,他的档案一会儿电传。”
平国树放下听筒。他一直在以立正的姿势接听着电话,不过这可不是因为在与上级通话而是不知何时积就的一种似是而非的习惯。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使人郁闷的叹息,便见他向他的座椅移步并自言自语地叨咕着:“我的动静,太小了。”
这位平局,个头中等,微微发福,那一身橄榄绿警服板板整整地裹住了他的身躯。国字型的胖脸上悬挂着一层忧郁,显示出几丝沧桑,分不清或大或小的双目常闪烁着飘忽不定的眼神,从面相你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年庚多少。仅有一点,他给你的印象绝对深刻,那就是他的头型,仍旧黑而浓的头发理成历史型式的平头——上面是那么平,平得谁见了都想放上一只茶杯。
他正待落座时发现门口还站着他的信访科长,他想起来科长曾汇报了有几位很难缠的来访者誓死要见局长的情况,由于急着接市局的电话而没来得及答复。平局长抹了一把平平的头顶皱起眉头对信访科长说道:
“接待吧。”
这时组织科长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报告局长,市局分来一名干警,这是他的档案材料。”说着把文件放在平国树的桌子上。
平国树拿起文件粗略地浏览一下,得知这位分配来的转业军官名叫吴元,男性,一九六三年出生,武当山特警学院毕业,服役于华北武警部队特警师刑侦处,军衔上尉。
“局长,”组织科长说道,“这位新来的同志,您看……”
平国树对信访科长说:“这样吧,先把那位吴同志安排你们接待室去。”
“谁是吴元?”随着声音走进接待室一位年轻的女警官。只见靠墙的长椅上站起一位小伙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光景,一米八的个头,穿着武警军服,黑红色的脸膛儿,两道浓重的眉毛。他微笑着对女警答道:
“我是。”
“哦,您就是吴上尉,”女警官说道,“我是宣传科的,姓席,叫席望。平局长指示,你现在跟我去执行一项任务。具体情况车上谈,走吧。”
吴元跟着她出了接待室,出了分局。大门外正有一辆车停在那里,是一辆金杯小面包,席望跨进驾驶室发动了马达。吴元与席望第一次接触,感觉到这位显得小巧玲珑的女孩十分干练。金杯车驶上了街道,席望一边熟练地开着车一边告诉吴元,他们现在是去废品站勘察闹鬼的现场,而她的最终目的是要写出一篇澄清真相的文章,说着她向吴元投去一眼。她发现吴元那两道浓眉下的眼睛特别亮,亮得有点叫她心悸,她赶紧收回目光镇定了一下情绪,稳稳地把住了方向盘。
“吴上尉,到废品站先从哪儿着手我还没想好,您能说说吗?”
吴元嘿嘿地笑了,说道:“席警官的问题,我只能交白卷了。”
“哎,上尉同志,我可没有考你的意思,我是诚心向你请教啊。比如说一会儿咱们找到那天晚上的更夫,要问清过程,得从哪方面询问呢?”
“那我就瞎蒙吧。从哪方面问呢,我看啊,一问问鬼从哪里来的,二问问鬼到哪里去了,三问问鬼为什么到这里来。”
席望听着听着直想笑,这吴元什么学问啊。可突然觉得吴元幽默味十足的话也有点道理,似乎是把这次行动做了概括。于是深情地瞥了他一眼。
东郊废品站很快就到了。席望停了车,背起一只方形的黑帆布挎包招呼吴元下车向站内走去。此时的废品站呈现着一片繁忙的劳动景象,随着一阵阵有节律的声响,只见工人们出出进进,又见废品们进进出出。席望找来了站内的领班人向他说明了情况。
领班人告诉她说:“那晚的更夫单师傅由于惊吓得了一种病,已经住院了。”接下来便带着二位警察认真地察看了现场。席望交给吴元一个大本子让他记录,又从挎包中取出一只巴伐利亚摄录机对废品站进行拍照,吴元则在本子上刷刷刷地画着草图。
结束了对废品站的勘察,两个人又驱车来到医院。
第三人民医院神经内科单老蔫的病床前聚集着不少人,是他的邻居或工友。雪白的病床上老人双目紧闭,头上挂着吊瓶,微黄色的药液一滴一滴慢条斯理地正流进他的脉管。
一位医生进来了,后面跟着席望与吴元。医生证实老人家已经中风失语目前尚在昏迷之中。众人悄悄地闪离,席望开始拍照。接下来医生领来一位妇女向席望介绍:“这是单老头的邻居,就由她跟你们谈吧。”
“我是单大哥的对门邻居,大伙都叫我快嘴刘婶,”那位妇女一坐下就说开了,“要说单大哥遇到鬼这事真是蹊跷。我这人没啥文化说出来你们可别笑话,这世道有没有鬼我是说不清。单大哥这人谁都知道从来不会撒谎,他跟我们一五一十地说了那天夜晚闹鬼的事,咱也别添油加醋也别藏着掖着就来个照直绷,有啥说啥……”
“刘婶,你这人真是侃快。别着急,慢慢说。”席望插了一句。
接着快嘴刘婶就把那天晚上她所能知道的单老蔫遭遇鬼魅的情节原汁原味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这刘婶口齿伶俐,说出那话语如同珠落玉盘,叫听的人十分爽利。听着听着席望竟忘了录象,吴元也忘了记录,两人的眼睛都听直了。席望不停地在心里发问:这刘婶敢情说过评书吧?
“二位警官,”刘婶笑笑说道,“我这人拙嘴笨腮,说的没啥毛病吧?”
“没有,”“没毛病。”吴元席望忙答道。席望看了一下吴元,吴元点点头。席望说:“刘婶,这位更夫单老头最牵肠挂肚的是他女儿的安全,对吧?请你给我们说说他们家的情况吧,比如他女儿的情况。”
“要说这个,”快嘴刘婶挥了一下手,“他家那点事啊还不都在咱心里头,我敢说比他个八杠子压不出个屁来的木头疙瘩单老蔫都清楚。他们家呀……”
入夏以来少有的晴朗的一天,蔚蓝的天空浮动着丝丝白云,地面时有微风拂过,尽管时近正午,这座北疆小城仍很凉爽。席望默默地开着车,废品站勘察的结果有点叫她失望。车子上了城郊相连的柏油马路,路旁那高大的白杨和枝叶翠绿的桦树纷纷向后退去。碧绿的菜畦间阡陌纵横,更有银闪闪的水渠环绕,田埂上不断有斑斓的颜色闪烁,那是野草间怒放的矢车菊和蔓陀罗。田间一伙伙的农民正在劳作,这世界是那样的安谧那样的祥和。
车子已经进入市区,席望听吴元说了声:“停车,往回开。”她便有点疑惑,但还是停下了车,望了吴元一眼,见他曾挂在脸上的那种标致性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只好往回开,在一片菜民的农舍旁停住了。
吴元先下车,给席望一个手势,席望也下来了。他们走到一个胡同口,在胡同口的尽头传来了孩子们的嘻闹声,只见为首的一个头戴孙悟空的猴面,手持如意金箍棒正与另一个“二郎神”打得难解难分,其他几个大小顽童在拍手叫好蹦跳撒欢儿。
“就是让我看这个吗?吴上尉,咱们去幼儿园好了。”席望甩下一句话扭头走了。吴元笑了笑,跟着上了车,又对这位刚刚认识的女警官提出一个要求。席望噘着嘴开车,车子返回市内。两个人开始走进一家家的玩具店,直到各家店铺纷纷打烊关门,依旧没能发现他们臆想中的线索。两人筋疲力尽地回到局里,其他人已经下班了。
席望给吴元倒了一杯水,说:“吴上尉,让你受累了,真对不起。”
“你这是拿我当局外人了。”吴元说。
席望微微一笑,说:“一会儿你回家,我用车送你吧。”
“不用了,我回市局宿舍。”
“哦,家不在本市?听出来了,你说话带外地口音。”
吴元没吱声,席望说道:“回答我的问题啊!”
吴元看到了这位席警官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便轻轻摇了摇头说:“我四岁那年离开了这里……”
“为什么?”
“舅舅家没小孩,把我要去了。”
“那,爸爸妈妈在本市吗?”
“……”吴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笑。
……麻师长不停地摆着手,这是你最最伤感的情景,转业报告被退回了。你要求师长高抬贵手希望他的扳得像扇铁门似的脸能微笑一下。麻师的眼睛瞅着桌面冷冷地说:“你回原籍寻访亲人的愿望是让人感动的,可是想到没有,国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培养一名武警刑侦专家,你真的应该忠实地服务于部队,报效祖国。可是,可是你却要到地方去,去享清福对吗……”
“不是的,”你忙去解释。“别跟我扯别的,”麻师微闭着眼睛摇着头,“常言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你,死了这份心吧。”师长挥出去的手直指办公室的门,你只好出去了……那头一天的晚上你的黄土豆爸爸大发雷霆:“想回去?那就再也不要回来!”于是你理解了麻师——他毕竟是黄土豆军长的部下啊!
那位清纯得透明水晶似的叫席望的小姑娘问你的爸爸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坦然告之?
你是否还记得刚上小学那年某天吃晚饭时,勤务兵摆了一桌子菜,舅妈妈破例下了回厨房煮了一盘子鸡蛋并大声说道:“阿元,今天是你七岁的生日耶,祝你快乐!”这时无知的你却说出了一句让你黄土豆爸爸怒发冲冠的话:“我要我的爸爸也给我过生日,让我的妈妈也给我过生日。”舅妈妈忙说:“好,好……”可是正在剥鸡蛋的黄土豆爸爸站了起来,“啪”地一声把手里的鸡蛋摔在盘子里,恶狠狠地瞪着你说:“你的爸爸死了!”说完抓起衣服走了。你含着眼泪吃着鸡蛋……后来许多次舅妈妈跟你证实你的亲爸爸的确死了。你开始努力地去相信,直到渐渐忘却……
窗外的灯光已经暗淡多了,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虫呜,蝈蝈蟋蟀蛐蛐蚂蚱——都不是,是本地黑蝉的叫声。吴元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方知不是在作梦。
……“敬礼!”多有意思啊,部队幼儿园的阿姨在向你这位小朋友敬礼四岁的你真自豪啊;“敬礼!”——你自豪得简直能忘掉所能记忆的一切。可是当再一次阿姨喊“敬礼”时你才明白了那有趣的事实:阿姨举手敬军礼时并没看着你而是从你头上望过去,你的身后站着你的舅妈妈——军营中最高首长的夫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你开始讨厌那首名叫《橄榄树》的歌曲,当那悲悲切切的声音唱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你就会冲过去拔下收音机的电源插头。你是怎么到舅妈妈家里去的呢……舅妈妈那时是部队的宣传干事,是位漂亮的南国女人,为人厚道,能歌善舞,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口齿伶俐,说起话来珠落玉盘般给人爽利……
“快嘴刘婶,”吴元心中想起一个人来,“我说那刘婶怎么像一个人。”
……废品站单老蔫人好命苦真可怜,老实得碰着个蚂蚁都绕挺老远。老伴是个病秧子,抱养个女孩,侍候到四五岁时过世了,剩这父女俩相依为命。孩子名叫单小娇,从小就懂事十来岁就会洗衣做饭,学习好着呢,他们家墙上贴满了奖状;小娇喜欢练武术,这一点不像他老蔫,在少年武术大赛上得过奖,刀枪棍棒耍得耳畔生风。初中毕业不知怎么就不念了,孩子大了开始让老蔫操心了,常常不着家,老头为这愁得饭吃不饱水喝不下……
远处悠悠传来一种声响,这次是夜鹰的吟唱。吴元受过野外生存训练,能根据叫声准确分辨出是哪类哪种动物。他在思考,席望再提起上次那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三岁半的你,大人们的话题已能让你产生记忆。玩具枪曾让你着迷。一天妈妈把你塞给另一个女人——一个穿军装的女人,让你叫她“舅妈妈”,说她家那儿有带刺刀的真枪有能打下飞机的大炮,你叫着要去舅妈妈家……那车的铁轮子真大,你扬起手够不着上面的边儿,舅妈妈领你坐进车箱说这是火车,你当时说不坐这车害怕,舅妈妈说只有坐这车才能到她家看枪炮。可这火车一坐就是几天几夜你终于哭喊着要回家并爬到窗前茶桌上,乘务员阿姨也过来哄你,你睡着了。
……那男人一脸胡茬子扎得你直流眼泪,舅妈妈说阿元别叫他舅舅,叫他王属寿爸爸,你于是就喊“黄土豆爸爸”使那栋部队大院的房屋里传出了那么开心的笑声……
不知是多少天后的那个夜晚,一种窒息的感觉使你从梦中惊醒,你看到了床头灯光线下舅妈妈那雪白的胸,那高耸而温软的山丘,你的嘴里正含着一颗香甜的莓果。她身边的黄土豆爸爸鼾声如雷。你惊恐地想挣脱可是舅妈妈却更加箍紧你光溜溜的小身体。以后每一天的夜晚舅妈妈都把你和她自己脱得一干二净把你搂得紧紧的你已经习惯了便去扑捉那颗温润的莓果……你后来终于知道民间那种神秘的传说:不生育的女人抱养个孩子就可能开怀生产,五指山下长大的舅妈妈也被这个传说诱惑了,然而可惜的是几年过去了她的肚皮内还是没有动静于是你被安排到了另一个房间睡觉……
你那位热情温柔善解人意的舅妈妈啊真值得你永远怀念,正是她乘你黄土豆爸爸去秦皇岛疗养的机会说服了麻师长特批了你转业的请求,当她得知你要求转业实为寻找你那二十年杳无音信的母亲时她为你流了眼泪,那是被你所表现出的原始善良的天性感动的眼泪……
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鸡鸣,接着又是一声。
吴元蒙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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