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帝王之术
方祖贤一愣,他当然不知道自己那位无血缘的祖父曾与赵则臣有仇怨,因为他见到自家祖父时,他老人家已然致仕。 不过,那位赵则臣他还是知道的,这位可是大梁当朝宰相,民间传说中的四大奸臣之首。
当下,方祖贤只得懦懦地说道:“祖父生前并未跟我提及此事,众叔伯也禁言朝堂之事……”
“原来如此啊。”李奇瞟了方祖贤一眼:“看来,他老人家以前与赵则臣父子的恩怨是想借我之口言与你听啊。”
李奇示意方祖贤坐下,自己也抚髯坐于方祖贤上首,徐徐说道:“当年大梁泰安帝居东宫时,你祖父与赵则臣都侧于太子一系。赵则臣当时只是兵部的一名从七品主事,而你祖父却正是他的上官,时为兵部郞中。”
“泰安帝承继大统后,对令祖父恩宠有加,又因他老人家深知兵事,领兵与东满国交战多年累功至云麾将军,后又因东宫之事晋镇国大将军。”
李奇说罢,捧茶细饮,方祖贤忍不住问道:“后来如何?”
“令祖父是赵则臣的老上官,加上其时赵则臣事令祖父如父,因而寻机向泰安帝举荐了赵则臣,当然,赵则臣此人确实有大才。”李奇将茶盏置于桌案:“可谁都不曾想到,赵则臣自此得圣眷之隆世无再二,不过短短四年时日,便自从六品下的兵部员外郞一举达至人臣之最,成为大梁最得圣宠的宰相,宰执天下!”
“他能得此机遇登顶为相,全赖祖父举荐,可他如何会与祖父相仇怨?”方祖贤很是不解。
李奇闭上眼,长叹道:“朝堂中的事你不懂,为了加官进爵,抛妻弃子饿死父母的事你总应该常听人说起过吧?更何况,朝堂中的情义比大漠中的云儿变化得更快。”
李奇又举盏饮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哽涩的嗓子:“赵则臣有三个儿子,你可知道?”
方祖贤摇头表示不知,他知道,事情应该就出在赵则臣的儿子身上。
果然,李奇紧了紧手中的美髯,说道:“赵则臣的长子赵宁,现今已为大梁计相,三子是附马,二子你可知道他如何了?”
计相即是三司使,大梁独置的仅次于中书省枢密院的重要机构…——计省的最高长官,地位只略低于副相。
方祖贤咬了咬唇,几欲跳起来在他额头上戳他一指: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就不能好好将话说完?
李奇低头理着长髯,仿佛觉察了方祖贤心事一般,说道:“赵则臣的二子九年前被你祖父杖毙于军中了。”
方祖贤一听赵则臣的二子被自家祖父杖毙于军中,心头暗自震惊:“若是因为二子被杖毙之事而迁怒于祖父,这倒是大有可能。”
于是,开口问道:“家祖父因何事竟要施以如此刑罚?”
“赵则臣的二子赵仁,其时任于令祖父帐下参军,因奉命征调粮草时醉酒大闹当地衙门,其后又强纳人妻,故而被令祖父下令当众杖毙。自此之后,赵则臣便与令祖父生隙,而后又因赵则臣三子马踏一家四口之命于青天白日之下,梁都诸生上书请命,却被已为副相的赵则臣压下。令祖父气之不过,在朝会上当众将此事面奏泰安帝。泰安帝大怒,虽顾其三子附马身份,却也尽削其三子职爵,命之府中思过,非节不得外出。”
李奇瞄向沉思中的方祖贤,缓缓说道:“赵则臣虽有大才,却心胸狭小极好脸面,如此两事,事事关己,他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方祖贤抬头,看向李奇时,心中不由感觉这人的眼神有些怪异,只是一时言讲不清:“这两件事家祖父所为并无过错,他身为国之宰辅岂会因此等之事而仇怨于家祖父?”
李奇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言语,方祖贤又道:“便算他有仇怨,因何要等及祖父致仕之后暗中谋害?”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我在西北时曾听刘元帅说起过一件事,似乎与他二人有所关联。”
“什么事?”
“请立太子。”李奇原本炯炯的眼神渐渐黯淡:“刘元帅说,令祖父请立皇长子为太子,而赵则臣则力请二皇子宋康为太子。”
方祖贤这才明白祖父与赵则臣之间的矛盾并非是私怨,而是个人在朝中的利益相左才互生仇怨。
泰安十七年,泰安帝诏谕天下,立皇长子宋宣为太子,封二皇子宋康为蜀王。
泰安十八年,方祖贤的祖父镇国大将军方如风以七十之龄致仕,泰安帝加其太子少保。
这是方祖贤来到世界后所亲历的,他自然知晓。如今他依然记得祖父致仕归乡后,太子宋宣还曾驾临方家探望过祖父,依然记得那位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太子殿下曾执晚辈请祖父茶……
往事历历,方祖贤沉醉其中,却未发现李奇的嘴角牵过一抹难以觉察的得意之色。
“还有一事,蜀王虽被封于蜀地,但赵则臣父子臣其之心依然未变。”
方祖贤本已沉于往事,听得李奇这么一说,立时清醒,看向李奇时,眼中已然有一戒防之心:“家祖父与赵则臣的恩怨你或许是知道的,但你如何知道赵则臣父子仍与蜀王暗中有约?”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你换了一个身份自另一个角度去再看一件事时,你或许会惊觉你能看到许多局中看不到也看不透的事。”李奇言语之气仿佛是在以长者身份向晚辈诲教。
接着,语气一转,反问道:“令祖父历四朝以功积至镇国大将军,何以直至休致却仍未得半爵?换作他人,只怕已然封作国公。再者,令祖父致仕后,为何方家大凡在朝供职者多数辞官归乡?恐怕不只是令祖父致仕后身无所恃,惮于赵则臣父子之势吧?”
这些方祖贤很是清楚,祖父致归后,族中子弟皆纷纷辞官而归,息于民野。
李奇见方祖贤眉微蹙,淡淡一笑,继而低声紧言:“这恐怕是大梁那位泰安帝的意思吧,你以为呢?”
方祖贤两眼豁然一睁:“你的意思是说……泰安帝有意如此?”
“或许泰安帝不得不如此吧。毕竟令祖父身历四朝,门人子弟遍及天下,再且,他老人家在军中声望无人能及。试想,泰安帝会将这么一个人留给太子么?便算他不曾介意,可蜀王与赵则臣愿意么?”
李奇冷笑连连,如今他做的是白夏臣子,言语之中自然敢对泰安帝有所不敬:“撇去了这么一个对自己对宠幸臣下可能产生不利的臣子,太子自然而然也会安份得多,而自己的君威也无人敢抵,这,便是帝王之术。”
“为何对我说这些?说来听听,你想从我这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方祖贤头微倾,似乎身旁坐着的这人不是白夏国沙州节度使李奇,而是一位有求于他的寻常朋友。
“因为你与刘秦是血酒兄弟。”
李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帮我做件事。”
“我想,他应该比我更会做事。”方祖贤指了指在屋中角落边倚墙细碎独饮的石头。
“此事他怕是不行,再者说,他过些日子便要离开这里去找一个人。
“离开找人?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这个我或许也能帮得上些忙。”方祖贤看着角落边上的那石头一般的人,看着他一脸醉态,却仍是一小口一小口碎碎细小饮着酒的石头。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奇摇头表示不知:“不过,他曾跟我说过,要找一个他喜欢的人,去一个他喜欢的地方,过一种他喜欢的生活。”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喜欢的人,喜欢地方,喜欢的生活,只可惜不好找,就算有心相寻也未必能找得到,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
“看来,你是另有想法了?”
方祖贤沉默了半晌,才徐徐说道:“在未接这次买卖前,我最想做的就是拼命赚钱,然后回大梁去。可在与响马相遇时,我最想做的是尽快脱离这个是非圈子。然而来到沙州之后,现在的我最想做的便是想法子早早离开,哪怕回不了大梁,也会甘心情愿回到起步之地。可是事与愿违,我极力想挣脱这个圈子,却不知出来之后才发现,圈子的旁边布满了各种圈套,很多很深很大的圈套。而且,我如今已然一头栽进了其中最大的一个圈套。”
李奇淡淡一笑,道:“更准确的说,这是一个棋局,你正好撞入了我的棋局之中。本来我与赫连塔山正好是棋逢对手,半斤对八两,谁别想从谁那讨些便宜过来。正因为如此,我才让石头去趟赫连府,以刺杀为名,乱其心扰其布局。然而,我没想到你们也会去那边,更重要的是,你们替我引出了赫连家的一步大隐棋。”
方祖贤忽然想起赫连府门前那人说过句什么老主人,这应该就是李奇所说的那步隐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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