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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年前这几天,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也就是在这大雪纷飞的几日,外出打工的年轻后生们踩着雪花陆续回到家乡。这几日,那些家里有外出打工的人家逐渐热闹了起来。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人最齐整,日子也乐。而对那些以说媒为职业的媒婆们来说,这些天也是她们一年当中最忙碌也是乐的日子,趁着年轻后生们都在家,她们抖擞疲塌了一年的精神,神采飞扬地奔走九曲回肠的乡间小路上。
这些年轻后生们一年绝大部分时间在城里奔命,可城市只不过是他们暂时的寄居地,最终还是要回到家乡。这是一年当中难得的喘息机会,也只有趁这段时间把婚姻大事解决了。婚姻是人生大事,必须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虽然农村早已不时兴包办婚姻,可不管你是自由恋爱,还是经人介绍,这个程序是万万少不得的,否则在当地人看来,这个人的婚姻就不完整,就不名正言顺。因此这些平时在家里沉寂了一个年头的媒婆们,这些天是她们的春天,在这短暂的春天里,她们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丁大狗回到家的时候正好是暮色降临的时候,连下了几日的鹅毛大雪已经停了,大道上的积雪被行人踩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行走在通往猩猩湾的大道上。进村的时候,丁大狗看到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炊烟。该是吃年饭的时候了,丁大狗心想,我一定要多吃几碗母亲做的红烧丸子。想到这里,他已经忍不住口舌生津了。
丁大狗今年二十三岁,此前当了三年志愿兵,复员后在省城西安的一家演艺广场当保安。过年期间是演艺厅生意最火暴的时候,老总原本是不允许让任何员工在这个时候回家去的,可丁大狗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让老总放行。丁家的老掌柜丁狗剩,早早给丁大狗下了死命令——这一次回来无论如何要给他说一门亲。在农村,男孩子过了本命年再想找媳妇就难了,何况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在农村呆,成群接队进城去了,宁愿在城里飘着也不愿回到家乡。丁大狗再不抓紧时间,恐怕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丁大狗踏进家门的时候正赶上团圆饭,饭菜已经摆上桌,正冒着白色的热气。桌子中间还摆着一瓶西凤酒和两包猴王烟。老掌柜的丁狗剩坐在主座上,母亲王桂花低眉顺眼坐在他旁边。左右两边各坐着老二和老三,老掌柜的正对面留着一张空位,这张位子无疑就是给他准备的了。丁大狗一进屋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看样子似乎有股审讯的架势。不过丁大狗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赶了十几里山路的肚子早已发出了抗议。丁大狗放下背包,轻声说:“爸,妈,我回来了。”丁狗剩头也不抬,用手示意丁大狗可以坐下来吃饭了。一家人也不多话,默不作声吃着饭菜。期间,丁家兄弟三个依次给老掌柜的敬了一杯酒。三杯酒下肚,丁狗剩酱紫色的脸膛上升起一坨红晕,气色也看上去好了许多。他叼起一根烟,深吸了一口,吞云驾雾的工夫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儿子们都长大了,现在连老三站起来都比自己高出一截子,如今都是个顶个的壮小伙子。差不多都该成家立业了,丁狗剩心想,先把老大解决了,老二老三就好说了。
这些年,丁狗剩带领着老婆王桂花和两个半大小子一边从土里刨食,一边从山里拉石头到附近的水泥厂和石灰窑送石头,同时他们还种了两亩果园,一年到头马不停蹄地操劳着。由于过度劳碌,丁狗剩和王桂花看上去都比他们实际年龄衰老得多。丁狗剩作为一个老男人皮操肉厚点倒没什么,王桂花才四十多岁脸上的褶子比头发还多,早早的月经就停掉了。辛苦归辛苦,可确实攒下一笔钱。眼下,家里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砖明瓦亮茶明几净,房子又大又宽敞,足可以让他们一家五口舒舒服服住下。让丁狗剩引以为豪的是,他们家这套房子是村里最大也是最漂亮的。这还不算什么,他在村头还买了一块地基,盖起了一套房子,里面的物件也都置办好了,就等着给老大丁大狗娶个媳妇住进去了。
按照丁狗剩以前的想法,给儿子置办了房子还怕讨不上老婆?前些年,谁家的房子一竖起来马上就有人上门提亲,可现在他两套房子都置办好了儿子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这似乎也怪不了谁,眼下十里八村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走遍方圆三十里也看不见几个姑娘。丁狗剩犯愁了。
丁大狗年龄越来越大,眼瞅着逼近了本命年,丁狗剩再也坐不住了。他四处托人说媒,撅地三尺地找儿媳妇,可丁狗剩再着急也没用,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女孩子,倒是每个村子都有一大群同病相怜讨不上老婆的光棍汉。目前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媒人说了,除非过年才有可能说到稍微好点的姑娘,平时说了也没用。现在不比当年啦,光是父母同意也没用,还得人家姑娘本人同意。给丁狗剩说这话的是他一块往水泥厂送石头的伙计刘拴牢的婆娘喜凤。喜凤是个职业媒婆,平时什么都不干,就过年的时候给人说说媒,挣一点口水钱。众所周知,喜凤是这一行的权威,对各个时期的行情了若指掌,方圆几十里待嫁闺中的女孩子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话丁狗剩记到心里去了,因此在过年前给丁大狗下了死命令——年前一定要回来说一门亲。
丁大狗遵从父命,在年前赶回来了。对这一点,丁狗剩显然十分满意。吃完团圆饭后,他敞开着衣襟,红光满面地阔步走在最前面,带领着兄弟三个去了村头那一套他给丁大狗准备结婚用的房子。
这套房子确实十分壮观,门楼高大气派,里间有两间卧房,一间客厅,厨房和洗澡间一样不少,甚至还有一间专门存放粮食的仓库。丁狗剩志满意得地拍拍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回头看着丁大狗,得意地问:“怎么样?这可是我按照最新款式的房子构造给你盖的。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当家的女人。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今年把事情说成,下半年咱们就连订婚带结婚一块办了。”
丁大狗不看老掌柜的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嘀咕道:“这没必要吧,我也没想一辈子呆在农村,还是给老二吧。”
丁狗剩一听这话脸马上拉了下来,他恼怒地训斥道:“放你娘的屁,你还想飞上天哪,你不呆在农村呆哪去?出去了两天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你还当自己是城里人,你能租一辈子房住,打一辈子光棍?”
丁大狗没敢接招,他清楚自己老子的脾气,太燥,像个炸药桶,一点就着。丁狗剩的年纪越来越大,可脾气似乎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说话的嗓门又大,跟谁说话都跟吵架似的。丁家兄弟三个没有人敢反抗老掌柜的命令,向来都是言听计从。因此说,丁狗剩是家里绝对的权威,独一无二的老掌柜。
丁大狗表面上虽然不敢违抗老掌柜的命令,可他心里有着自己的想法。当兵那三年丁大狗的部队是驻扎在城市里,见了不少世面,他从一个懵然无知的乡村少年变得成熟稳重。志愿兵复员后他又在省城西安的演艺广场见识了这个花花世界,打心眼里,他不想呆在农村,也有点看不上土气的农村姑娘。他想留在城市发展,娶一个城市姑娘。
丁狗剩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过两天让你喜凤姨给你介绍一个姑娘。你们先见个面,合适的话就先谈着。”
丁大狗像是呻吟般嘟囔道:“爸……”
丁狗剩两眼一瞪,声色俱厉地问:“咋啦?你敢不答应?”
丁大狗顿时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嗫嚅道:“没,没有。”
二
喜凤来到丁家的时候,享受到了贵宾级别的待遇。这么多年了,丁家从来没有像招待喜凤一样招待过任何一个人,脾气暴躁的丁狗剩也从来不曾像那天那样柔和过,甚至连他老婆王桂花也没见过丁狗剩笑得那么温柔。喜凤理直气壮地盘腿坐在炕上,抽着丁狗剩敬的猴王烟,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丁大狗介绍一个好姑娘。这个人选喜凤心里早已有谱了,这姑娘就是她的亲外甥女,名字叫文娜。听听这名字,就透着不凡,文静秀气,隐约都可以感觉一股子贤惠劲。听到这名字,丁狗剩笑得满脸都是牙花子,就连心里正闹别扭的丁大狗都有点心动。喜凤说啦,文娜可是她自己的亲外甥女,人品和长相一点没麻达,有工作,就在水泥厂上班,而且还是高中毕业,这在农村都算是中级知识分子。确实,文娜的学历比丁大狗高出一个档次,丁大狗只不过初中毕业,毕业证还是托关系办的。一听文娜是高中毕业,丁狗剩和王桂花心里打起了拨浪鼓,开始担心人家姑娘未必看得上自己的儿子。丁家兄弟三个都不是上学的料,学上得都很马虎,丁大狗在他们家还算高学历的,老二老三小学毕业就再上不进去学了,回家帮着干活。这是丁狗剩的一块心病,他何尝不想供出一个知识分子呢。可这兄弟三实在不争气,没一个上学的料。从心底里,丁狗剩对读书多的人有一种敬畏之心。
喜凤抽了一口烟,眯着眼看着丁狗剩。她敏锐地发现了丁狗剩脸上的失落之色,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喜凤胸有成竹地说:“么麻达,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这外甥女只图个人好,别的啥都是次要的。我看这事能成,大狗这娃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不错,心眼又好,长得也精神,一点么麻达。这事包在我身上啦。”
千恩万谢地送走喜凤后,丁家一家老小犯起了嘀咕。丁狗剩担心这事太悬,这么好的姑娘凭什么嫁到自家来?而丁大狗心里也起了变化,如果真像喜凤姨说的那样,这姑娘无论如何一定要见见。文娜呀文娜,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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