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娟独自伫立在河岸上，雨点已经轻轻地落了下来，飘若柔丝。
这个时候的春风春雨依然带着丝丝寒意，向来她是愿意在这样的微雨之中静静地散步，让着清凉的雨点轻轻地落在她的发梢。其实，也只有这样的一种环境之中，才可以使她安安静静的想一些东西，尤其在这个时候。前两天，她在省城接连见了三个她不愿见到的人；同样的，她现在不得不约见第四个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她听杨浦说，杜彬成被市纪委给退了回来，说是因他口封不严而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她知道他的心情现在一定很沮丧，而一个人每当陷入这种境况，其实心里是尤为渴望别人走近的。她想乘这个机会，找他好好聊聊，一方面给他说点宽慰话，另一方面主要还是想劝导劝导他。她非常清楚，当一个心胸狭窄的人自我感觉受到伤害时，他完全有可能竭尽所能将这种伤害转嫁出去，以至于去毁灭别人。尤其是这个杜彬成，一旦他感到了被冷落或者失落，索性破罐子破摔，必将会兴风作浪，打破局里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定。她太了解他了，心底不禁笼罩着一种隐隐的恐慌和难以挥去的心理阴影。
刘明娟刚开完市里的一个会议之后，在未拿定主意在下午剩余的时间里该干点什么的时候，便想到了这事。她出了市委大院，在徒步走向滨江公园的路上，便给杜彬成打了一个电话。就在电话拨通的那一瞬间，心里突然产生一种紧张情绪，使她一时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宁，甚至感到了压抑和不安。她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正是她这一心血来潮的约见，历史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她听见对方接了电话，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说道：“杜书记吗？我是刘明娟，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到滨江公园来走走吗？”
杜彬成对她的邀请感到有点突兀，沉默了片刻，仿佛还在生她的气，一口回绝了：“怎么是你找我？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刘明娟感到有些难堪，开始耍起了嗲：“要知道，杜书记，我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邀请的。”
杜彬成的话意外地显得格外生硬，给人的感觉是越来越遥远：“你也要知道，我也并不是什么人都拒绝的。”
刘明娟的心像一片风筝，迅速地往下坠，她似乎从杜彬成的话语中印证了自己的预感。她愣怔了好一阵，感觉才回到现实中来，她的神情有些黯淡和气愤。她事后想起，或许这时她果断地挂断电话，那么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些令自己终身悔恨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她中了魔似的产生了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冲动，这种冲动简直像一台上足马力的机器，一经启动就会疯狂地转动不已。她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漩涡，并被这漩涡挟裹着、压迫着，身不由己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这想法很古怪，像一条蠕动着的小虫，可她恰恰被这古怪的想法蛊惑着。她明显地感到这种冲动来自一种召唤，这种召唤来自她敬仰和崇拜的杨浦，这种召唤强有力地支撑着她，左右着她，使她产生急切见到杜彬成并渴望说服他。她不希望宋局长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有人给杨浦制造事端，让他为难。她似乎心里答应过陶莹，要在他困难和关键的时候，伸手帮他一把。而眼下，最有可能对杨浦发难的人，就是这个对杨浦成见日深的杜彬成，而且他的破坏性无人可比。
刘明娟沉默了一会儿，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杜书记，我想那天在办公室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那是我的过错，现在我向你道歉。”
“谢谢啦，”杜彬成依然不依不饶，口气冷得就像武侠小说中的冰魄神弹一样：“不过下一次，我希望你在电话里冷落我，而在办公室里当面向我道歉。”
刘明娟差点把手机摔了，感到愤慨就像雾气一样从地下升起，并将自己团团包围。她强制镇静着，以一种委婉而又得体的口气向他解释说：“杜书记，我找你来，就是想当面向你道歉。”
杜彬成略一沉吟，终于松口答应了：“那好吧，我这就过来。”
电话挂断了。刘明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身体就像被石化了一样，惟有眼泪一个劲地滴落下来。她委屈地想到，自己这是何苦呢，有必要这么低三下四吗！她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但她明白这样做于公于私都是有益的，退一步自然海阔天空。尽管她觉得这当中帮杨浦一把的成分更大一些，但她对杨浦的情感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充其量也仅仅残存着那么几丝遗憾和惆怅。她发现支撑自己的那缕光亮已经暗淡到行将熄灭的程度了。那天她将秦冰冰带到杨浦办公室时，他们现场给她表演了一出美国式的见面礼，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她，显然感觉到了难言的尴尬，哀叹自己从崔莺莺一跌而成牵线搭桥的红娘。她像是看见了一个美丽的皂泡，突然无声地破裂炸开，并且再也找不到一点儿痕迹。她僵立了一会儿，也只得颓丧地离开，心里实在不想也不愿看到这一幕。她悄悄地离开了，一种想哭的感觉在她的体内乱窜，寻找着眼泪，可是又没有眼泪。她的这段情怀或许只能让它始于偶然，终于无声无息了。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顿时觉得小小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的，而她的心也更是变得空空荡荡的了。她天真地幻想着，即使这种离开是一种遗憾，她也要让它变得像一次真正的遗憾那样灿烂。
雨帘被掀开了，杜彬成神情沮丧地走了过来，已没了刚当上纪检组长时趾高气扬、落拓不羁的风采，像是失魂落魄的破落户子弟。看上去，市纪委把他给退回来，对他的确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刘明娟脸上艰难地堆砌出笑意，若不细看的话，那依然留连在她眼眸深处的悲怆之色也许是难以被发现的。她殷勤地把他请进了河岸边上的一座茶楼里，进了一个雅间，招呼着服务员送上茶和一些小吃。在这一过程中，杜彬成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他变得那样的陌生，面部肌肉似乎都凝固在飕飕凉意里。那种在河岸边感受过的寒意再一次袭上她的心头，她把自己释放的热情收敛了一些，而且在自己和他之间留出尽可能大的距离来。
刘明娟正寻思着开口的话题，无意中瞥见他的皮鞋沾上泥污，故作惊讶地问道：“哟，杜书记，你的鞋怎么粘了这么多泥，走路的时候在想什么吧？对了，要不要让服务员送到外面刷一刷？”
杜彬成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并不想在这上面多费口舌：“刷了有什么用，路上都是泥，很快又会沾上泥的。”
刘明娟闻言打量了他几眼，杜彬成也毫不回避地同她对视。两人目光相遇时，她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只是脸上依然浮现着和善的微笑。她硬着头皮作起了检讨：“杜书记，我今天约你来，主要是向你道歉。我也感到我们两人的关系最近一段时间在疏远，好几次碰面你不打招呼我也不打招呼，形同路人。当然，原因主要在我。再怎么样，你也是当过我一段时间的领导，而且一直很关照我。唉，我一当上局长后，是有些飘飘然，不要说是对你，就连对宋局长、杨局长都有些不知深浅。好在你比他们更了解我，我从来都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我想，你一定会比他们更能谅解我，对吧！”
杜彬成听了这番话，心中的怨气虽没有散尽，但脸色明显好看多了。他瞥了刘明娟一眼，语调平稳说道：“行了，说清楚就行了。其实，那天我喝多了酒，我也不知道对你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我自我认为，我真是一心为你好，你也应该是心中最有数的人。算了，那件事就至此为止。我想，你今天找我，也不仅仅就是道个歉吧？”
刘明娟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举手拭去手心上沁出的冷汗。她感到自己是过于敏感了。她紧绷着神经松弛下来，叹息着说道：“唉，现在局里这种状况，真是让人揪心。你回来了正好，我想我们俩应当一块帮衬着杨局长，一起共同度过这个难关。”
杜彬成兴味索然地说道：“我看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宋局长不是让杨浦主持工作吗，天塌下来了自然有高个子撑着。我吗，更没有那项职责，市纪委一再要求搞纪检工作的人不能荒费了主业。哼，要不是他来，我早就当上副局长了。他一个教书匠，搞得来什么档案工作，没有个三五年他入得了门！我现在倒挺想看看他的笑话哩。”
刘明娟一怔，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又不想冷场，只得先顺着说道：“杨局长这个人是有点书生气，前些日子我们一块去柳溪镇搞评审，镇上给了每个人四百元钱的评审费，他竟然不敢拿，后来还是我硬塞进他的口袋里。那次局里捐钱，他当着我的面把那钱捐了，弄得我挺尴尬的。不过，杜书记，我觉得……”
杜彬成正端着杯子喝茶，一听这话便放下了杯子，用足以令那茶水凝结的目光地盯着那杯茶，陷入了沉思，好像里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他对刘明娟后面说的话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片刻之后，他若无其事地关心道：“小刘，你明天上班时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给你开一张收条。当然，钱不一定交，万一有人来查我帮你先垫上。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刚刚走上领导岗位，什么事情都要谨慎一点才是。”
刘明娟一头雾水，不解地问道：“交钱，交什么钱？”
杜彬成淡然地说道：“就是柳溪镇给你的评审费。”
刘明娟不以为然地嬉笑道：“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是没有那个必要，不过你最好来一趟，反正没坏处。”杜彬成叮咛道，随后心情开朗地扭转话题说道：“哟，快七点了，我还没有吃晚饭呢。我们一块去吃顿晚饭吧，有什么事边吃边谈。我看见那边新开了一家西餐馆，看样子挺不错的。”
刘明娟不知为什么，立即想到刚才让他擦皮鞋时他所说的话，忍不住戏谑道：“算了吧，吃了有什么用，很快又会饿的。再说，我这人一吃上西餐就情不自禁地想讲英语，你又不懂英语，只怕我们交流起来又会出现新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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