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离开医院，一路上王晓雅就像只蛐蛐，不停地在刘明娟的耳边聒噪。
刘明娟扭过脸来，脸上几乎蒙上了十层寒霜，按捺不住地嚷道：“晓雅，不要像祥林嫂似的絮叨，让我清净一下好不好！难道你就不能歇歇嘴，你再这么叽叽喳喳的，小心我给你嘴巴贴上胶布。”
王晓雅抬眼瞟她一眼，立刻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了。
刘明娟疲惫地闭上了双目，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宋局长，他面色呈现青紫色，泛着一种浮肿、不健康的光泽，像一块不太新鲜的猪肝。时隔才几天的时间，他就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病人，难怪他不希望有人来看他。宋局长看见她，丝毫不感到意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勉强挤出笑脸，人却木在那里，眼睛总是死死盯在一处，接着便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堆起一座橘黄色的小山。她当时的感觉是，他的生命就像熬尽了油的灯一样,仿佛“噗噗”吹两口气,就会顷刻之间熄灭掉。此番情景，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眼圈一热，脸上顿时蜿蜒着明亮的泪滴，晶晶莹莹。他当着病房里这么多人，似乎不好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生硬地笑了一下，脸上流露出深深地惆怅。
王晓雅安静了几分钟，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商厦和时装店，再受不住这沉寂的煎熬，嘴巴又开始闲不住了：“刘局长，你不是说你想买衣服吗？你瞧，这里的服装都很漂亮，并且肯定比市里的便宜。我可以帮你挑一套最好的而且最适合你穿的，你就可以穿着它体面地去开你的会了。”
“啊，算了吧!我看你好像是在被购物欲望折磨得难受。”刘明娟还没从悲哀的气氛中恢复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沉默了片刻才悻悻说道：“我现在不需要衣服。我在想，我要是有闲钱，还不如在我的厨房里添一个微波炉，好让儿子一个人在家时能自己热热饭菜。”
王晓雅的目光嘀溜溜地在她身上旅行了一圈后，这才绽开一张笑脸，故作危言耸听地说道：“现在是讨论你如何体面地去开会，买微波炉有什么意思，你未必扛着它去开会，那可真是荒唐得有点过分!”
“是吗，我倒不觉得。”刘明娟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将目光转向她，脱口说道：“你想想看，我扛着微波炉去开会同儿子点燃衣服来热饭菜相比，究竟哪件事更荒唐呢?”
王晓雅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怎么恼，嬉笑着说道：“当了领导就是不同，说出的话就是非同凡响。”
刘明娟瞥了王晓雅一眼，立即扭转话题：“宋局长那里，按我来的路上所说的，都安顿好了吧？”
“我办事，你放心。按照你吩咐的事，我和小孙都一件一件地落实了，只有护工的事小孙说暂时还用不着。”王晓雅点点头，接着有点惋惜地说道：“尽管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宋局长，但是他得了这种病，我还是挺同情他的。人这一辈子呀，有些事真是说不清。”
刘明娟放低嗓音，悄声问道：“你找到宋局长的主管医生了吗？”
王晓雅懂得她问话的奥妙，随即收敛笑容，颔首答道：“找到了，开始他不怎么搭理我，我塞了两千元钱的红包给他，他才改变了态度。不过，他倒是说，宋局长的病还没到晚期，还存在手术意义，做了手术之后，如果恢复得好，生活上再注意点，再活个几年甚至于十来年也没有问题。当然，也有可能就那个了……唉，这话我就不明说了。”
刘明娟咬着嘴唇，略一怔忡，感到一阵寒噤。女人总是敏感的，她不再往下追问了。
王晓雅突然满面春风地转了话题：“真是没想到，冰冰这么快就又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上次出走真是不够意思，招呼都没打一声，突然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待会儿见到她，我可要好好数落数落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样……”
刘明娟没有搭话茬，皱紧了眉头，将脸扭向车窗外。这时候，车子正缓缓驶进了机场停车场。停车场上车位很拥挤。司机老王左转右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停车位，开始倒车。刘明娟眼睛的余光发现，车后不远处是一卖桃子的农民老大爷。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车上发出女声的提示音。
刘明娟正准备开口提醒老王，可惜话还没出口，车后的老大爷就被撞倒了，桃子也撒了一地。
老王赶忙下车把老大爷扶起，并连连道歉。
“你让开……”老大爷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身着皱巴巴的西服，系着一条土里巴叽的领带。他一把推开老王，气愤地说道：“我要找那个女的，都倒到哪儿了，她还一个劲地瞎叫倒、倒、倒……”
王晓雅连忙开门下车，上前打圆场，并掏出一百元钱塞给老大爷。
刘明娟揽了揽垂在耳鬓的一绺头发，并没有下车，而是将目光投向候机厅的入口处。突然间，她的表情僵住了，霎时间只觉眼前有些发晕，愣在那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入口处的，分明是杨浦的妻子——不，是他的前妻陶莹和他的儿子明明。
刘明娟想了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推门下车向他们走去。
陶莹抬头看见刘明娟，也愣住了，接下来显得很激动。她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终于没有流下来。她闭了闭眼睛，看上去一片凄惶茫然。沉默了几分钟后，倏地睁开眼，一双眸子清亮如寒星。她开口问道：“是杨浦让你来的吧？行，还算他有良心，知道叫人来送一送我们孤儿寡母。麻烦你转告他一声，我和明明今天就到北京，然后转机去温哥华。让他放心，我会照顾好明明的，他自己也要多加保重。”
刘明娟几乎被她的目光灼痛，心情跌宕起伏，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心里有些发堵，觉得就像一个小偷拿了别人最宝贵的东西似的，而且根本没有征得主人家的同意。
陶莹仿佛定了定神，朝她走近一步，握住她的手，点头说道：“我听小唐说，你现在也是局长了。我过去还误解过你，有人写信给我说你和杨浦怎么怎么，结果事实上他早就和那个叫秦冰冰的搅上了。你就大人大量，原谅我吧。我现在才知道，机关里真是挺复杂的。知夫莫若妻，杨浦书生气太浓，看起来极平和，其实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心胸不开阔，自尊到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地步，要不然以他的才华在学校里不要说是系主任连校领导也早就当上了。这种禀性的人不大适合在机关干，总有那么一天，他会为自己的这些毛病付出代价。你在机关里待的时间长，我希望你在他困难和关键的时候，能伸手帮他一下。刘局长，真是拜托了！明明，快来跟刘阿姨说再见。”
刘明娟的脸上蓦地升起红云，含笑点头作出保证，目送着两人离开，随着两娘母在人流中消失，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
刘明娟听完陶莹的絮叨，并没有表现出一般应有的惊讶，脸上的反应几乎像是在听一个耳熟能详的旧闻。她早该想到了，只是一直都在自己骗自己，心存一丝侥幸心理。难怪有人说，深陷爱情时，女人的智商等于零。一股凉气从脚底透上来，然后就有种幻灭的失落感，宛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被夺走了火柴。过去的不愿意作出的猜想、推测，现如今终于彻底得到证实，没有什么值得再怀疑的了；事情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然而证实的结果，却使她又一次陷入困苦难堪的境地。她矛盾的心理在想，谁都祈盼自己的朋友好，只是又不希望自己比朋友糟。谁都知道，无私永远是有限的，难怪张爱玲要感叹地说天下的女人都是同行，越是好的朋友往往越具有摧毁你的力量。杨浦与秦冰冰的关系，何以能悄然无声地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这是她无论如何都猜不透、想不清的。秦冰冰，这个小女人，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竟让循规蹈矩的杨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且还是发生在他还没有离婚之前？杨浦的举动已证明，为了秦冰冰，他已置一切后果于不顾了。爱情真是可怕，它来的时候你想挡挡不住，它走的时候你想留也留不下……
刘明娟正愣神地沉思着，却不曾料想秦冰冰已经静悄悄地来到了她身边，抿着嘴冲着她微笑。她一愣，猛然上前搂住她的脖颈，嘴上虽惊喜地叫着，神情却是不怎么自在。
秦冰冰似乎也沉浸在见到她的兴奋中，眼睛里荡漾着流光溢彩，如波光潋滟的湖泊。同她离去时的情形相比，她整个沉睡的生命好像顷刻间复苏了，如同像片由黑白变成了彩照。眼前的她，没有眼泪没有惊恐没有噩梦，只有一脸恬淡的笑容，让人羡慕甚至嫉妒。爱情能够改变人的一切，此时此刻刘明娟信了这句老掉牙的话。
她们来到停车场时，王晓雅已经平息住了那里的事态，一见到秦冰冰也大呼小叫地扑了上来，嘴上直是嚷：“冰冰，你还找得到路回来，没让人贩子拐跑呀？我还只当你是找得到北京就找不到北了！”她们三人推推搡搡地上了车，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整个车子里充斥着欢声笑语。
王晓雅的声音突然变得出奇的温柔：“冰冰，我五一节要结婚了，有史以来第一次要做新娘子了！真是的，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要结婚了。我曾经错过了最佳择偶时间，不想再错过最佳生育年龄了，免得以后难产。唉，反正我决定从一而终了，世界上又要少一个‘单身公害’啦！”言辞里满是一个即将要成为新嫁娘的甜蜜和幸福。
刘明娟见秦冰冰笑而不语，一副羡慕的神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故意打岔道：“不用这样羡慕吧？现在结婚很容易的，拿身份证交九块钱就可以办。”
王晓雅听了，脸上有些不高兴，扭头对秦冰冰说道：“可惜，你这个爱情重病号，天生丽质也枉然，即便有着这张让鲸鱼都沉底的脸蛋还是落得个名花无主，要不然我们一起办，多热闹呀！”
刘明娟啧啧摇着头：“你怎么知道冰冰没有如意郎君，要不她回来干嘛！”
王晓雅吐着舌头做了个怪象，拽住秦冰冰的袖子嚷道：“快交待是谁，从实招来，你又把谁给开发了，我来给你兼职当质量检验中心主任。冰冰，先说好，不许找原先那个，记住男人和卫生巾一样只是一次性的。我相信你不会两次栽倒在同一条阴沟里。否则，要么我给你来个强制戒毒，要么我和你轻则翻脸、重则朋友都没得作。刘姐，我说，你和那位历史学家要散早点儿散，省得在一起浪费感情，赶紧另外找个人和我们一起办得了。”
刘明娟心里“格登”了一下，本能地瞥了一眼秦冰冰那娇羞的俏脸，眼眸掩饰不住地闪过一丝凄迷之色。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只飞越茫茫大海的水鸟，疲惫而虚弱，但是，却找不到海水中那块栖脚的礁石。她嘴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秘不能宣的忧伤：“我节约下来的感情怎么处理，清仓大甩卖，到马路上去随便拉一个男人，比如说刚才那个买桃子的老头。”
三个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王晓雅带着她特有的豪气说道：“行啦，我们三个就说定了，不就九块钱嘛，你们两个的，我一概都请了，我来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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