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孤独地伫立在门厅里，没着没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张处长送她出了接待室后，叮嘱她道：“刘局长，你住得远，你先走吧。你千万别去同那老头搭腔。上次杨局长来安慰了他几句，就被他缠了两天，幸亏杨局长出差走了才摆脱掉。你走吧，这里就交给我和小唐来处理。”说罢，她返身进了接待室。
刘明娟正在犹豫不决时，恍忽中见杜彬成正从楼上下来，慌忙转身朝大门外走去。那天在她办公室谈话之后她便一直在回避他，直觉告诉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来往过密了。再说，现在也没这个必要了，自己已经不需要他的什么小道消息了。可她刚跨出大门，却碰见朱局长正牵着甜甜迎面走来。
朱局长笑眯眯地向她打招呼：“小刘，才下班呀！哈哈，一看就知道，你的工作热情如一江春水正在暴涨，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干劲。”
刘明娟也附和着笑了笑，装作一副怨妇的摸样，轻轻叹口气：“朱局长，你一退居二线就不见人影了，把我们扶上马还得送一程才是，调研调研还得挽半个圈圈，就这么撒手不管啦！”
朱局长哈哈一乐：“我这个调研员有点像玉皇大帝给孙猴子的‘弼马温’头衔，纯粹是一种安慰，就等着捱到退休年龄了。宿将还山不言兵，局里的事情我不会再过问了。我这点余热就用在甜甜身上了，我现在只负责接送甜甜。怎么，工作上遇到难处了？”
刘明娟觉得在机关里很难得遇到这样的头儿，他在任时就不大在乎什么权呀利的，离任之后更是逃得远远的。她就在想，这或许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看得太多，悟透了些什么，所以对眼前的任何繁琐之事自然不想多事。他习惯性地回避着各类问题，而当实在避不开时，就从中和把稀泥。
说话间，杜彬成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一声不响地低头快步走过去了。
朱局长有些懵了，悄悄地问刘明娟：“我没眼花吧，刚才过去那人是老杜吧，怎么明明看见了我，我冲他笑他却没有理睬我。这人怎么了，才十多天的时间，好像就不认识了似的。”
刘明娟知道这是杜彬成对自己不满所造成的。那天谈话之后，他俩之间的私交就开始急剧下滑，速度之快令人毫无思想准备，可以说一瞬间就从珠穆朗玛峰跌入了太平洋，垂直高度八千八百四十四米。她对这样的结果并不特别在意，也没有仔细去想过。或许他们的交情原本就没有达到那种高度，至少在她这一方是这么认识的。她觉得，自己和杜彬成就像活在不同海拔高度的两棵树，尽管同在一座山上，却是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只不过，他带给她的小道消息像一块巨大的橡皮，把界限轻而易举地涂抹干净了。
朱局长仿佛回过神来了，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唉，这年头，人心不古，凉得比茶都快！当然，我不会太在意的，这就是国情，谁让我是中国人呢。”
刘明娟听了这话，觉得脸上凉飕飕的，像被谁满满啐了一脸。她仿佛觉得朱局长的话是冲自己而来的。她心里有些乱，那天杜彬成的话虽然有点拉小圈子的意味，让人听了腻味和不舒服，但毕竟是把自己视为他那圈子内的人。而自己后来的一系列的行为举止，无一不是在拒他于千里之外，很容易让对方产生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飞鸟尽良弓藏”之类的感受。她忽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儿无耻。她心里多少产生了一些自责，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了，也做得太过分了。她潜意识里虽不愿意同他像过去一样亲密无间，但也没必要大起大落，弄得现在像冤家对头似的。
朱局长终于注意到刘明娟不寻常的沉默，关切地问道：“小刘，看你这脸色，真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吧？”
刘明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朱局长，口中“嗯嗯”了几声，声音却在喉咙里凝然中止，迟迟没有了下文。此时此刻，她头脑中纷乱的思绪，一时捋不出线头，就像缠满一团团蒺藜。她真希望这时候什么人也没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呆会儿，好好把胸中的乱麻理一理。看着朱局长探寻的目光，她急中生智，向他讲起了查阅室里发生的事。她在讲述中偶尔要走神，时不时停顿一下，这种节奏恰恰烘托出她的不安和无奈。她有些无助地看着朱局长，像一个不自信的球员把球传给了她相信的另一名球员，她把难题踢给了他。
朱局长听得很专注，眉毛时而蹙起时而又展开，最后脸上绽出一个温馨和蔼的微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口气温和地宽慰道：“就这事呀，别急，这好解决。小刘，你可别去找什么市委统战部，那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们一定是被缠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把皮球踢出来。这样子，你在这把甜甜看住，我去替你先把人弄走。”
甜甜拉住了刘明娟的手，仰面望着她说道：“刘阿姨，今天在学校里上体育课时，有一个孩子掉到沙坑里去了，所有的孩子都笑了，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笑。”
刘明娟蹲了下来，拍拍她的小脸蛋称赞道：“你做得对，甜甜。你真是个好孩子。”
刘明娟扭头望着朱局长消失在查阅室的身影，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真是手心里的汗都急出来了。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与杜彬成那事上。杜彬成不是自己喜欢的人物，更不是她崇敬的人物，甚至于沾染上许多令人厌恶的恶习。可是，命运之神偏偏把他们卸在了同一条船上，就应该同舟共济，齐心协力，将命运之舟划向彼岸。显而易见，那天他是遇到了心理上难以过去的坎，他需要心灵的慰藉和实质性的帮助，就像现在自己面对难题需要有人帮着解答一样。是啊，人在郁闷中需要有一处情绪的出口。可是自己并没有像朱局长这样，伸出援助之手，而是像甜甜的同学一般幸灾乐祸。这让她一下子想起丈夫平时很喜欢的一句名言：不要把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她心里顿时很不好受，觉得有一种苦味在舌苔底下泛滥着。
刘明娟痴痴地望着甜甜，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变得清澈了。她掏出十元钱递给甜甜，笑容可掬地说道：“阿姨该奖励甜甜，这钱你就留着买羊肉串吃吧。记住，钱要收好，丢了可就白送人了。”
甜甜接过钱后，一脸憨态地说道：“知道，傻瓜才把钱白送人呢！”
朱局长和那老头寒暄着从查阅室里走出来，张处长和小唐也跟着后面鱼贯而出。那老头临出大门前，返身冲着朱局长拱手作了两个揖，满脸堆笑地恭维道：“感谢老领导指点迷津，我一定到南京去，把家父英勇杀敌的证据找到。决不辜负各位的关心和厚爱。请老领导留脚，后会有期。”说罢，转身一摇一晃地走了。
刘明娟站起身来，迎上前去问道：“朱局长，姜还是老的辣，你用什么高招把他打发掉的？”
小唐边锁门边插嘴道：“哪有什么高招！朱局长摸了一百块钱给他，他才走的。”
朱局长深深地吐了口气，心情开朗地说道：“这不是钱起的作用，起作用的是我的话。我给他讲，我们这里保存的档案，都是记载我们这儿发生的事。小日本根本没到过这里，他父亲若真是抗日英雄，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杀小日本。要找依据，必须到他父亲杀小日本的地方去找。另外，我还给他推荐了南京的二史馆，说那里的档案多，里面很多都是记录抗日英雄的。”
小唐扁了扁嘴说道：“算了吧，朱局长，你说这些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睁一下；你一摸钱，他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朱局长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流露出淡淡的失望：“话不能这么说，你不先说这些话断了他的念想，就是拿再多的钱给他，他恐怕也是不会挪窝的。”
刘明娟认认真真的听着，心里腾起一股热浪，这让她很感动，也很温暖。她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尊重这位老人，因为她知道他在为别人着想，在真心替她排忧解难。她觉得自己真该效仿他的言行，抽空找杜彬成谈谈，不能看法不同就不进行交流。现在，她想弥补一下自己的疏忽。尽管，迟到的谅解往往被人理解为矫情。
张处长有些担忧地说道：“你们说，那老头会不会真的傻头傻脑地跑到南京去？”
小唐歪了一下头，讥诮地说道：“替古人担忧。他才没有那么蠢，就算他找到了他父亲杀了几个小鬼子的证据，又会怎么样？我肯信就有人会按他的要求给他落实政策了！”
朱局长眉头紧锁着，一叠声地叹息后，声音听上去有些低沉：“小唐，你这不对啊你！这我就要批评你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查阅者。更何况，这一百块钱从统战角度上讲，还是有一定意义的。还有，小唐我告诉你，你还不要小看人，有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我记得有一次我参加市政协会，我邻座的一个老头指着台上一位政协副主席对我说，那家伙曾经是我亲手抓的国民党军俘虏，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他倒神气十足地坐在台上，我却坐在台子下面。好吧，都别说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还有点其他的事，要和小刘谈谈。”
小唐一怔，听出来朱局长是在奚落她，顿时晕生双颊。她牵过甜甜的手，跟着张处长身后悻悻离去。
甜甜转过身子，瞪大眼睛望了一眼刘明娟，然后突然问道：“刘阿姨，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掉进了沙坑？”
刘明娟有点心不在焉地反问道：“那么是谁掉进沙坑里的呢？”
甜甜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冲着刘明娟狡黠地笑笑，指着自己的小鼻尖：“告诉你，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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