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局长睁开眼，天已大亮。昨晚他睡得很沉，只觉得浑身疲软无力，躺到床上便睡着了，一觉睡到现在。他两眼空空地望着窗外，看那天色，估计有九点钟了。
“你还不起床？”老伴催他，她是来送早饭的。
“搁那儿就回去吧，我待会儿再吃。”朱局长似乎还不想起床。
“老朱，我看见组织部有几个人，一上班就到你们局来了，不知道有什么事？”老伴儿脸上在笑，心里却很不自在，神色戚戚地唠叨道：“你不回局里去看看？”
“这是好事呀！都说组织部的人是人见人爱的花喜鹊，他们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喜气和福音。”朱局长懒洋洋地回答道。他心里在想，冯部长真是抢时间抓得紧，雷厉风行。他是要找个机会好好答谢一下这位老朋友。
“老朱，我问你一件事，你们局的杨浦和秦冰冰是不是一块出去旅游了。”老伴磨磨蹭蹭地站在那里，没有像往常一样送了饭就匆匆去上班了。她皱了皱眉头，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道：“还有，杨浦的爱人正闹着同杨浦离婚。我也好久没有碰见陶老师了。我说老朱，这些天你们局里一直在这么传，刚才我出来给你送饭，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也几乎都在这么说。”
朱局长听得手脚冰冷，忍不住对老伴说道：“这样吧，待会你按原路返回，请你帮我一个忙，告诉刚刚碰到的每个人：他们说的都是谣传，那是有人在搞小动作。”
朱局长假装轻松地笑了笑。老伴上班去了，他继续睡。他在老伴走了好大一会儿后才起床。洗漱完毕，便呆坐在椅子上不动弹。他脑子很空，觉得心里一下没了着落，觉得眼前一片黯淡。他的思维突然停留在某一点不动了，随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波浪一样涌上他全身，他意识到这么多天来一直困扰自己的事又冒出来了，但他又拼命地甩着头，试图把那段困扰他的记忆从脑海里彻底抛出去，抛得远远的。但一切努力似乎都是徒劳，那段似梦非梦的经历像一只神出鬼没的小精灵一样，等他驱散它的时候虽然跑得远远的，但现在随着老伴儿的一番话，马上又让它悄然地折身回来，并且用锋利的小爪子更为起劲地抓挠朱局长的心情，让他欲罢不能。
“这股污水，来的这么蹊跷，会是谁把这事泄露出去呢？”朱局长几天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朱局长曾像福尔摩斯一般仔细分析了一番：知道这事的四个班子成员中，除开自己之外，老宋想来不会在外面说这事，他那直爽的性格就决定了从不会在背后使绊子，而且这样做对他没有丝毫的好处，若是追究到底，他自己做的那件丑事谁想遮盖也遮盖不住；杨浦呢，是当事人，自然不会四处去说这事，四人当中第一个该排除就应当是他，况且他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局里；剩下来的就是杜彬成了，这个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人，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对自己从来没有二心，每每自己作出一个决策，他就会想方设法来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说得过头一点，要是自己向他举起屠刀，他也会很配合地伸长脖子。想来他也不会做出让自己为难的事情呀！朱局长分析来分析去，直到硕大的头颅变得有些恍忽，仍然不得要领，一头雾水。这事真有点邪了。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电池那样耗到了是后一刻。既然没有孙猴子的火眼金睛，一时间又分析不出结果来，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暂时放弃分析。也罢，先缓一缓再说，把疑难交给时间和老天爷吧。
朱局长站起身来，来到窗前，只见远处连绵的山岭上聚集着大团大团烟霞空濛的雾，正神秘诡谲地缭绕着、升腾着，将一轮一轮呈弧形自然弯曲的山脊遮盖起来。这些看上去有点像水墨画的景致中，蕴藏着风和雾运动时不可言说的神秘法则和控制力量。
“笃笃”随着敲门声，杜彬成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
朱局长明显一愣，拿眼光直直地盯着他：“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快回局里去，组织部的人待会儿要到局里考察干部。”
杜彬成喘着粗气，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情颇为惊讶地说道：“原来朱局长知道这事。组织部的人已经走了，我还以为朱局长不知道，特地赶过来告诉一声。”
朱局长抬腕看了看表，不解地问道：“这么快就走了，怎么回事？来来来，坐着谈。”
杜彬成屁股刚挨着凳子，忙又站起来，赌气地对朱局长说道：“组织部的人这次来，搞得神秘兮兮的，事先不打招呼，事后也没有一个交待。他们一来，就把全局的人叫到会议室里，什么话都没说，就每人发了一张表让大家填，填完之后马上交给他们。他们收完表就走了。”
朱局长“哦”了一声，接着问道：“表上都有什么内容？”
杜彬成垂头丧气地回答道：“什么内容都没有，就两栏表格，一栏是推荐局长人选，另一栏是推荐副局长人选。”
朱局长急不可耐地问道：“推荐结果如何？”
杜彬成摇了摇头，叹息道：“不清楚。组织部的人把推荐表收走了，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这种整法，我还从来没见过，弄得局党组连最起码的知情权都没有。”
朱局长一听，很想马上给冯部长打一个电话，询问一下结果。这个念头一闪现，就像是刚开了瓶的啤酒沫，呼呼直往上涌。他突然感觉身上有一双渴求的目光紧追不放。他抬眼看了看杜彬成，觉得他有点反常，好像要说什么，可又半天不吭声。
朱局长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有了一点警觉：“你有什么事吧？我能从这儿感觉到你的心脏象小狗一样在猛跳，快用手把它压住。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沉不住气！”
杜彬成似有难言之隐，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按捺不住地开始了他的试探，并且越说越激动：“朱局长，你是我的老领导了，我一直挺感激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培养和关心。我知道，本来上次增设副局长时，朱局长就曾极力推荐我。没想到，组织部非要把这个指标拿出来公选不可，结果让杨浦从峨眉山上下来摘了个桃子。说实话，我心里就是有点不服气，就想和他来一场华山论剑。我就不信硬还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次总算又来机会了。老领导千万不要误解。我这样子表面上是争官，实际上争的就是个平台，是个机会，是为局里做更多更大贡献的机会。谁都知道，朱局长和冯部长是老关系了，我想朱局长能不能做点工作，让我改任副局长！”
朱局长心里“格登”了一下，潜意识立即告诉他，多日来疑问似乎有了答案。人要是一亢奋就不免失态，瞧瞧《西游记》里那个“孙行者”吧，就常常猴毛毕露。这么一想，一个冷颤，背上一线凉意电一般一闪，传到了脚后跟，全身布满了鸡皮疙瘩。瞧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一向自以为治理得很好、一团和气的这个单位，原来早已是存在裂纹，有人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了。而且，正在制造这一裂痕的人却是他平时最信任最没有棱角的人。他一直觉得，这个杜彬成有点像十多年前的自己，在机关里呆久了，是一个橡皮泥似的人物，可以被捏造成任何形象，遇见什么样的人他就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仿佛是在演一出戏，剧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就知道该怎么去表演。但这一次的表演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没曾想到的是，杜彬成竟然有他另外隐藏的一面，会有这种心理，而且由此诱发出在某些地方有一种让他感到可怕的东西。他似乎从杜彬成的话里听出了一种挑战一种搏杀一种分庭抗礼和试比高低的意味。父亲当年学校里的那个支部书记的脸嘴开始在眼前晃动。世界如此之大且丰富多彩，有些人争来争去的，也就这一点微乎其微的内容。他想到了同父亲曾经有过的探讨，父亲似乎把症结归咎于那个特殊的年代，看来问题并不那么简单。或许，无论何时何地，人都有战胜别人的欲望，为了这种欲望彼此之间相互折腾，而这种折腾本身原本就是人生的一个过程。人活一辈子，似乎只有走过这样的过程，才会觉得过得有滋有味吗？他感觉到头像被一根闷棍击打后“嗡嗡”直叫，两眼一阵发黑，腿一软，险些跌倒，膝盖磕碰在椅子角上。他眼神里倏地全是吓人的疼痛。想必是磕破了皮，血缓慢地从里面渗出来，伤口处就像活了一样一跳一跳地挣着疼。
杜彬成赶紧把朱局长扶上床，殷勤地问道：“伤到哪里没有，疼吗，要不要叫医生？”
“这又不是牛皮，当然疼了。不过不要紧，不用叫医生，就膝盖磕破了点皮，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朱局长的脸色发青，仿佛刚从腌菜缸里捞出来一般。人一旦陶醉于小聪明，就不会有大作为。不过，他一想到平日里杜彬成的俯首帖耳，自己又即将要退了，不便发火。他强压着心头的不快，谨慎地挑选着字眼：“老杜呀，你要知道，现在局长不比以前好干了，实在难当啊……”
“是的，朱局长，现在的局长是不好当了，可是又有谁不想当局长呢？”杜彬成这样坦率的表白，令朱局长耳热心跳，他对这种赤裸裸的直奔主题的要求感到有些吃惊。
“你走吧，我有点不舒服，我得休息了。”朱局长虽然脸上竭力挤出点微笑，但眼光中分明暗含着一种不满。他想起了鲁迅的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觉得自己在退下来之前，已经破例对其作了妥善安排，怎么还顺着杆子爬个没完了。真是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总不能把什么好事都想绝啊！他见杜彬成坚持用碘酒替他磕伤的膝盖消了毒，不好冲他说出让他下不了台阶的话，礼节性地随口说了一句：“老杜，这些年来总是这样照顾我，叫我怎么感谢你呢？”
“只需给冯部长打个电话就行了。”杜彬成眼睛满是焦灼、忧郁和期待。
“不可能，我只不过膝盖摔坏了，脑袋可没摔坏。硬是怪了，皮子这么厚也能磕破。”朱局长终于动怒了，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明显透出一副鄙夷的神色，那种鄙夷如同看见一种发了霉的腌菜一样，并且嗅得出有一股酸味。
杜彬成似乎不敢相信这是朱局长说的话，错愕地注视着他铁青的脸。他自然无法洞悉和知晓朱局长此时此刻的心情。
“你走吧，我得休息了。”朱局长闭上双眼，不愿再看他一眼。
就在杜彬成悻悻离去时，朱局长的手机就突兀地响了起来。
朱局长刚把手机凑近耳旁，就听到冯部长颇为不满的声音，并且有点故弄玄虚：“老朱呀，我有两条重要消息要告诉你，一条是坏消息，一条是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一条？”
朱局长想也没想就说道：“有个故事，不知是历史还是寓言了，说一位国王，总是给报告好消息者以奖赏，给报坏消息者以惩罚。我看，你还是告诉我好消息吧！”
冯部长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局是推荐了杨浦。”
朱局长松了一口气：“我的老天爷，我的上帝，我的真主呀……看来我得把人世间创造出来的所有主宰都呼唤个遍，算啦，还是来点通俗的吧，多念几声阿弥陀佛。好吧，乘我心情好还有些承受能力，请接着告诉我那个坏消息吧！”
冯部长的声调极为沮丧：“杨浦的推荐票没有过半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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