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完楼，朱局长在办公楼的门厅里就撞上了小唐母女俩，甜甜背着她的小书包一浪一浪的。她头上戴的绒线贝雷帽很漂亮。
小唐怔了怔，脸颊顿时变得红红的，又做了一个尴尬的微笑，神情不安地问道：“朱局长，甜甜的爸爸很忙，又出差办案子去了，甜甜上学没人送。甜甜的学校又远，要过马路，没大人送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朱局长一脸的不高兴：“是是是，别的部门都忙，只有档案局的人才清闲。”
“我也不想这样，实在没有办法。不过，我正在物色保姆……”小唐见朱局长生气了，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后作解释，跟了几步没跟上，嘴里便嘟囔着：“朱局长，走这么快，要去哪里呀？”
朱局长似乎觉得自己过于生硬了，放慢了脚步，回头说道：“到单位去，也就是杨浦原先任教的那所大学。宋局长刚才打电话来，他们正在那对学校档案工作晋升国家二级进行资格审查，学校领导一定要邀请我去一趟。唉，看到杨浦的面子上，我也不好回绝。”
甜甜一听，追上来拉着朱局长的手，仰脸问道：“朱爷爷，我能到大学去吗？”
朱局长沉吟了一下，眯起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国家的义务教育好像还没有延长到大学阶段。甜甜你要记住，读书，再读书，只有不断地努力读书，你才有可能去上大学。”
小唐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甜甜才想不到这些，对这个遥远而抽象的话题毫无兴趣，她的意思是想现在跟你去杨局长的学校。”
“是吗？这可不行，还是把她送去学校读书吧。”朱局长嘴角浮出一个笑，表情明显松弛了，说话间他们到了停在院子里车子旁。朱局长招呼着小唐母女俩：“来，上车，正好顺路，我捎带你们一脚。甜甜，让妈妈坐前面，我俩坐后面。”
甜甜一上车，便向小唐问道：“妈妈，朱爷爷每次每次出去都有车子坐，你为什么不买一辆呢？”
小唐拿眼爆爆地看着甜甜：“你妈妈没钱，买不起。”
甜甜稚声稚气地说道：“那等我长大赚了钱，就给妈妈买一辆汽车，那时候你就可以用汽车带我上学了。”
朱局长哈哈大笑起来。小唐也乐得拍手大笑，高兴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就连不掬言笑的司机老王，也禁不住哑然失笑，在那里“嘿嘿”了几声。笑完喘定，朱局长似乎感到头上有些发热，便把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来，顺手扔在后座的中间。
小唐扭头瞟了一下朱局长，说话的欲望特别强烈，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甜甜坐在急驰的车子上，兴奋得像一只麻雀闲不住，嘴里开火车似的“呜，呜——”直叫，眼睛更像是不够用了似的，前前后后地移动着视线，还时不时地把头探出窗外。朱局长几次制止他，甜甜就是记不住，一会儿又故伎重演。于是，当甜甜再次把头探伸出去时，趁她不备，迅速摘掉他的小绒帽，藏在身子与靠背之间。
甜甜缩回头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张望，闪烁着惊慌失措的神情，就像是游在水里的两只小蝌蚪。
朱局长拼命忍住笑，然后说道：“看，不听话，小绒帽飞了吧。”
甜甜终于老实了，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时不时地抬眼看一下坐在副驾驶座的小唐。小唐还真以为小绒帽被吹掉了，探出头向后看去，并招呼司机老王停车。
朱局长哈哈笑道：“这就对了嘛，唱支歌，小绒帽就会回来。”
甜甜憋红了脸，刚唱了一句“我在马路边捡到……”，朱局长便迅速将小绒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哎呀，帽子真回来了!”甜甜合不拢的嘴巴像只开心果。
忽然，几乎是一瞬间，甜甜从座位上上抓起朱局长的鸭舌帽，踮起脚尖挥动手臂向外抛去，一下子就扔出了窗外。接着，她歪着小脑袋瓜说道：“朱爷爷，现在该你唱歌了。”
老王正好把车停下，小唐赶紧下车，跑步去把帽子捡了回来。她见帽子给弄脏了，正不知所措，抬头望见街边凑巧有一家鞋帽店。她一边把帽子放回车内，一边劝朱局长下车来另买一顶。朱局长想想也是，到杨浦的学校去，不能太掉价。他们在店里选了半天，试了十多顶，也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
朱局长烦了，随随便便在柜台上抓了一顶，往头上一戴，感觉还不错。他便对售货员说道：“就要这顶吧！多少钱？”
售货员看了他们一眼，说了一句：“这顶呀，不要钱！”
朱局长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呀？”
售货员满脸不高兴，指着甜甜说道：“这顶是这位小妹妹进店时搁那儿的。你们不会是在考验我吧，再怎么着，我也不会贪图这种小便宜呀！”
朱局长赶紧摘下来一看，见帽子不是很脏，还看得过去。他便招呼小唐母女上车，嘴里嘀咕道：“算啦，不买了，没有合适的。我看还是凑合着戴这顶吧。”
小唐上车后，觉得一阵歉意袭上心头，歉疚的心情让她作出了毅然决然的决定。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神色里尽管藏着一点小心翼翼，却像吃错了药似的想向朱局长透露着什么：“朱局长，我听人家说……”
朱局长心里忽然发凉，又要有什么麻烦事了，因为这样的开头通常不会有好的对白。“听人家说”，世上所有的坏事大半起因都是由于“听人家说”。女人成堆的地方制造出来的荒唐常常一鸣惊人，尤其是那些精力旺盛的中年女性，“听人家说”的话题在她们的舌头上滚来滚去总是没完没了。他没有吭声，低着头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但耳朵扯起好长，注意力完全被小唐的神情吸引过去了，静待她说出什么了不得的民间新闻。既然一向嘴快的她如此犹豫不决，要讲的内容肯定非同寻常，绝不是一般的话题。这个小唐在局里几乎就是他的线人，曾经给他提供过许多有价值的情报，使他未雨绸缪地平息掉一些处于萌芽状态的事端。
他的平和与宽容放松了小唐的紧张，翻动着她那张时常制造新闻的舌头，吞吞吐吐地竟然说出了个晴天霹雳：“朱局长，局里职工中私下里有人在传，说杨局长这次出去不是开会，而是带着秦冰冰旅游去了。这不会是真的吧？”
“胡说八道，纯粹是泼污水！是谁说的？”小唐的话让朱局长心惊肉跳，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太阳穴突突地猛跳，气得脸都歪了，全身抖颤如风中之叶。
小唐心里哆嗦了一下，不敢看朱局长，眼中闪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恐慌，胖乎乎的脸颊一下子没了血色。朱局长突然间的变化把她吓住了。她还从没见过朱局长如此震怒混乱的眼神，要是人的眼睛里能喷火，估计她立马已经成块黑炭了。她紧张得几乎窒息了七窍，紧紧地咬住嘴唇，吓得舌头打成了卷。
朱局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看了看甜甜，嗤了一声说道：“这事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鬼话，这种鬼话只有你们这些人民群众才信。据你所知，局里有多少人知道？说说吧，你要讲实话，未必这个比让日本承认南京大屠杀还难了啊！”
“没多少，只有几个。”小唐说这话时听得出自己的颤音，牙齿高频率地在上下磕碰，感觉得出自己哆嗦的嘴唇。随后，又像惹了大祸似的地结结巴巴说道：“不过，也怪我多嘴，昨晚上我告诉陶老师了。陶老师听了很生气，马上就收拾起东西，领着明明回学校老房子住了。还说要和杨局长离婚。我怎么劝、怎么拉都无济于事。”小唐说完这话，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用充满期盼的眼光看着朱局长。
“你、你们这些女人家呀，一个个都长着一张万能的嘴，真该让你们下拔舌地狱。你的本事真大，我想要是你生在唐朝，祸乱朝廷可能就没杨贵妃什么事了。”朱局长嘴唇抽搐着，恼怒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切太突然了，像是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地震。他发现自己的前胸和后背冰凉冰凉的，汗水不知什么时候打湿了他的内衣。他深感事态的严重性，当初只是单纯地想到如何尽快让秦冰冰康复，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还有，这事只有局党组几个成员知道，也只是自己和老宋、杨浦、杜彬成四人简单碰了一下头，连平日里作记录的刘明娟都没叫。事情怎么一下子就泄漏出去了呢！他心里的怒火立刻升腾起来，而且直逼8000多度。不过，火气来得快也消得快。他觉得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这股气在体内循环了一遍，然后就消散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作应急处理。看来，当务之急是找到杨浦的妻子陶莹作些解释工作，要不然秦冰冰那边的事没平息，这边又再起烽烟。他顾不得再多想，抬头冲小唐说道：“赶紧把甜甜送到学校，然后你跟我一道去找到小陶，争取把她劝回来。”
“我不去小学，我要去大学。”甜甜气鼓鼓地说道，两腮鼓了起来，好像嘴里塞着两个小包子。
小唐没好气的说道：“今天不行，妈妈和朱爷爷有事。你要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
甜甜“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嗓子立刻嘶哑，被人掐了脖子似的，换不过气来。
朱局长心软了，一边替甜甜擦拭着眼泪，一边开始运用家长最擅长的恐吓术：“国家颁布了《义务教育法》，法律规定小朋友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一定要到学校上学。不然的话，就要把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全都抓来关起。”
朱局长随口的一番话起到了奇效，甜甜一听就被吓住了，顿时不敢哭闹了。车子到了小学门口，甜甜下车时，小脑袋瓜随着抽噎的节奏一晃一晃的：“到我初中毕业的时候，你会记得来接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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