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长下了车，正准备回办公室，就接到杨方明的电话。他感到腹部有些疼痛，使不上劲，乘势倚在身后的一棵树干上。杨方明话说得像急风骤雨，但他听着听着脸上却多云转晴了。
原来，他在市政法委的会议室里刚发过一通火。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档案工作大检查的第一天，政法系统的单位都集中在那听他作动员和讲要求，而市国安局的办公室主任又在那里老调重弹，说什么他们的档案涉及国家的安全，不宜拿出来给非机要人员看，又想规避检查。宋局长这些天心里本来就毛焦火辣的，活该这家伙倒霉撞到重机枪的枪口上，当即就把桌子一拍，一梭子出去仿佛非把对方打成筛子不可：“啥子叫非机要人员，你国安局还没有的时候，档案局的人就是机要人员。别在这里装疯迷窍的，真正涉及国家安全的档案，你们有吗？你们今年不过就查了一起假冒台湾‘中华神州差传会’的人在乡村非法传教的案子，对啦，还协助市公安局查过一起招生骗局。我说得对吧，我想再不会有第三起了，这些全是需要保密的吧。行，这次检查我们可以不去，你回去给你们局领导打个招呼，我们准备下次专门为你们局组织一次档案行政执法检查。柳溪镇的事你们知道吧，要是得了健忘症，我建议你们最好回去把市档案局的通报找出来看看。”说罢，他扭头对陪在身边的市政法委的吴副书记说道：“老吴，把市国安局从受检名单中删去吧，我们下次再去。”国安局的那个主任坐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有吭声。会议一结束，宋局长推说有事，没有随检查组一道去单位，而是一个人坐车回来了。
杨方明在电话里说，他们正在市中级人民法院检查时，市国安局的领导打了电话给吴书记，说是欢迎检查组去国安局指导工作，并请检查组的同志中午就在他们那里用便餐。吴书记让他打个电话来，看宋局长能不能抽空去一趟。
宋局长正在犹豫，就听见杨方明说了一声：“吴书记说他给你讲。”
“老宋呀，今天怎么啦，发这么大脾气！中院的赵院长还等你过来喝酒呢。”话筒里传来了吴书记的声音，宋局长“哦”了一声，没有作解释。吴书记继续说道：“我说，老宋，工作上的事没必要这么较真。国安局就是那个样子，什么事都做得神神秘秘的，我也是很少去他们那里。老宋，他们既然作出了姿态，你得给他们一个台阶下。我看，无论如何，你还是来一趟吧！”
“好吧，我来。”宋局长这次回答得很爽快。
宋局长说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得出，这笑容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没有一点虚假的成份。他开始打心眼里佩服起杨浦来，这家伙的档案行政执法搞起来后，的确产生了巨大的威慑作用。杨浦的工作方式和作风尽管他不怎么欣赏，斯文呆呆的，做事情细细摸摸的有股子女人味，但来到局里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所折腾出的那几件事情，能让省上和其他市州的档案同行有口皆碑，也还算是出手不凡。人们总是认为当领导的成绩是靠吹出来的，其实也不尽然，有的时候还真是靠实力。蓦然间，他突然想到了杜彬成在自己面前所说的那些话，不甚了然地摇了摇头。他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没必要背后下烂药和心生嫉妒。硬要张嘴把是说成非，这要按赵本山在小品里的说法，那就叫扯淡。当然，他也在勉励自己得打起精神来，大刀阔斧地干出点实打实的成绩。
宋局长放下手机，一抬头看见甜甜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翘而弯曲的睫毛在她脸上，刷出浓密的阴影。他很纳闷，忍不住问道：“甜甜，你老站在这里干啥子？”
甜甜的眼里顿时散射着天真、活泼的光芒：“爷爷你靠着的树子刚刷过石灰水，我想看看你转过身来是什么样子。”
宋局长一听，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外套脱下来，仔细看了看，果然沾上一大块白灰。司机小孙见状，连忙从车上下来，从宋局长手上接过衣服，让宋局长等一等，他去找人清整一下。宋局长无奈地点点头，这样穿着去国安局，的确不成样子。
宋局长拎了拎甜甜的耳朵，随口问道：“甜甜，哪扪子又没去上学？不会是这个耳朵又不听话了吧！”
甜甜挣脱开来，不服地为自己辩解：“我听了话的，是妈妈让我呆在这儿哪里也别去。妈妈还叫我别靠近那树子，我就一直没过去，我没有弄脏衣服。是爷爷不听话，把衣服弄脏了。”
宋局长哈哈一笑，就在这时，他闻到空气里飘着一种烤肉的香味。他发现甜甜的视线也在嗅着香味四处张望，一看她那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肚皮中的小馋虫被勾出来了。宋局长很快就找到了发出香味的源头，铁栅栏墙外摆着一个买羊肉串的小食摊，烤羊肉串的青烟在墙头上缭绕。
宋局长从身上摸出张嘎嘎响的大团结，冲着甜甜眨了眨眼睛，慈祥地说道：“甜甜，能帮一个忙吗，到外面去替爷爷买点羊肉串。”
甜甜也眨了眨眼，有些犹豫：“妈妈让我哪里也别去。”
宋局长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没关系，是爷爷让你去的，妈妈不会批评你的。先说好，买回来我们俩分，但你那份不能比我的多。快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买。”
甜甜兴冲冲地跑出去，指着羊肉串问道：“叔叔怎么卖？”
烤羊肉串的小伙子一边往肉串上刷着油，一边微笑着冲甜甜说道：“叔叔不卖，你也买不起。羊肉串五毛钱一串。”
不一会儿，甜甜两手高举着羊肉串，又蹦又跳地满载而归了。
宋局长蹲下身来，饶有兴趣地同甜甜分起了羊肉串，嘴里咕噜着像说一段蹩脚的绕口令：“好，甜甜，我们一共买了二十串，先给了我五串，再给我五串。对了，现在你看你手里还剩有多少串？”
甜甜诡谲地眨眨眼睛：“剩有九串，爷爷。”
“九串？”宋局长的第一反应，立即断定是那小贩在在孩子面前耍了花招，脸色一下难看起来，正要起身隔墙骂几句花鸡公。
甜甜出人意料的镇定，胖乎乎的脸上不觉露出得意的神情：“爷爷，我本来该剩下十串。爷爷说了，我的不能比爷爷多，在进门时，我就先吃了一串。”
宋局长一听，不仅是瞠目结舌，简直是目瞪口呆。他深深皱着眉思忖道，就连这么小的小女孩，都能拨弄自己的小算盘。而李小宛那么大一个大姑娘了，头脑却那么简单和单纯，这次让她只身去北京还真有些不放心。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像甜甜似的没有醒世，不了解的事情太多，要人教。李小宛走了快一个月了。她初到北京时，兴高采烈地打电话告诉宋局长，康晓熙把她接到北京后，就送进了中日友好医院，并派了公司里的两名女职员轮流护理她。康晓熙每天都抽时间去医院看望她，陪她聊天，还送了她不少贵重的礼物。开始时她还经常性地给宋局长打电话，渐渐地日渐稀少，这个星期竟然一次也没打了。说实在话，从送走李小宛那天起，他就隐隐约约有一丝担忧。他对康晓熙过分的热情心里的确没底。
或许是羊肉串太辣的缘故，甜甜一边嘴里“丝丝”地吃着羊肉串，一边不停地把辣出鼻孔的鼻涕吸进去。蹲在她对面的吃着羊肉串的宋局长实在忍受不住，停下嘴里的咀嚼，抬起头认真地看看她问道：“甜甜，你有帕子吗？”
甜甜在宋局长的目光下低下了头，嗫嚅地说道：“我妈妈说了，手帕不能给别人用！”
“甜甜，爷爷跟你说，你得去上学。”宋局长突然间对甜甜有了责任心，显得很耐烦，好像面对的是李小宛似的。突然间，他用手抵住下腹部，尽管剧烈的疼痛在挥发着他身体中的力量，看上去他依然雄风犹在。过了好一会，才逐渐有所缓解。他猜测可能是吃了这辛辣的羊肉串，招致对其不争气的肠胃，又进行了一次致命打击。他把手里剩下的羊肉串一股脑儿塞到甜甜手里，继续循循善诱地劝说道：“要是你不去上学的话，你将来就找不到地方上班。”
甜甜猛地摇头，好像刚从游泳池里爬出来，要甩去满脸的水珠：“我才不想上班呢。我也讨厌妈妈上班。”
宋局长站起身来，假装生气的样子：“那你就没钱。”
甜甜仰起脸来，脸红得不可能再红：“我才……不要钱呢！”
宋局长使劲地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你没钱，没钱就不能买羊肉串……”
甜甜低下了头，像折断了桅杆的帆，沉重地耷拉在胸前。她的小脑袋瓜似乎想通了，但嘴里却仍然不服输地在嘟囔，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才没工夫跟爷爷闲扯呢——我该去上学了！”
宋局长腰间的手机响了。他一边伸手去掏手机，一边大度地说道：“甜甜，这就对了。你接受了别人的关心，别人才会开心呀！”
“喂，老宋，我们已经到了国安局。杨处长他们正在查看档案。你怎么还没过来呀！”话筒里传出吴书记着急的声音。
“马上就到。我已经出门了。”宋局长撒了个谎，他看见司机小孙匆匆忙忙地楼内走出，手里拿着他那件外套。他关了手机，正想拉开车门上车，又意外地看见甜甜背着小书包，牵着小唐的手走了过来。他停了下来，等她俩走近了才问道：“甜甜要去哪里？”
甜甜没吭声，小唐接过话来回答道：“这个鬼丫头不知怎么想通了，非要去上学不可。早上怎么哄她都不去。宋局长，你看看，都快十一点了。真是磨死个人。”
宋局长笑了笑，没再多问，招呼着小孙上了车。
甜甜边走边缠着小唐问道：“妈妈，开心是什么意思？”
小唐显得有点不耐烦：“开心就是高兴的意思。”
“哦，我明白了，”甜甜磕磕巴巴地说道：“那关心就是不高兴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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