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长一走进会议室,刘明娟便迎上来告诉他,朱局长和杨局长去参加市里的一个会了,局里的会就委托他来主持了。
星期五下午,是局里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时间。会上先学了一篇中央领导的讲话,一人念,大家听,会议室里挺安静,有一半人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没眯眼睛的就拿了一张纸,在上面胡乱地画。念完了讲话,又找了内部简报上登的几个案例传达,都是县以上领导干部贪污受贿、金屋藏娇之类的事情。尤其是当中有一个就是市里前不久刚刚被免职的郭市长,多数人顿时打起了精神,眼睛也亮亮地闪出一种别样的光,不时还有人插上几句话,引逗得人们哈哈地笑。案例说完了,也不需谁引导,自然也就进入了讨论阶段。
宋局长突然产生一种紧张情绪,使他一时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宁,甚至感到了压抑和不安。要说,郭市长犯的事说起来也挺冤的,前些时候政府机关建经济适用房时他也要了一套,有一个房地产老板为了巴结他,主动替他花钱装修了,数额也不过才屈屈二十来万。竟然就因为这事,不久便被“双规”了,接着就被免了职。后来,宋局长听说,是市里的某位主要领导与其有点过节,死死地揪住不放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尽管腐败这个词已经以极高的频率在媒体中出现,而真正被揪出的贪官污吏比飞机失事的概率还要低得多,但宋局长对就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依然感到强烈的震惊和恐惧。每每一想到这些,同时联想到自己和李小宛那事,加上那天所受到的惊吓,屁股底下就像扎了针,从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惶恐和悲壮感。
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早在文件出来之前宋局长就知晓了,这还是杜彬成告诉他的。那天,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晃着手上的一张报纸。多日不见的杜彬成一步迈了进来,不知为什么,从他那亢奋的神情中,立马觉出室内空气里因为他的到来好像有些异样。看上去,就像一只刚啃过鱼头的猫一样心满意足。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进来就眉飞色舞、津津乐道地谈论起这件事,那股兴奋劲就像郭市长倒了之后要由他去接任似的。
宋局长满脸不高兴地用手指叩着桌面,讥笑道:“请客请客,格老子的,你立下了如此大功,没有不请喝酒的道理!”
杜彬成似乎洞悉了宋局长的心思,立即改变了口气和话题:“唉,这机关里事情呀,太复杂了,谁也说不清楚。郭市长这人吃亏就吃在太冲动了,太爱表现自己了。就像有的人,初到一个部门,地皮子都没踩热,就想露一手。宋局长,你上次去了北京你是不知道,省上在这里开现场经验交流会时,有人仗着多喝了几滴墨水,只顾自己在台上尽情表演和夸夸其谈,连朱局长都被凉在了一边,局里好多人都实在看不过去了。说来说去,还不是看到要换届了。其实,就是换届也没那种人的份,站队排轮子也该轮到宋局长呀!”
宋局长听了这话,心里更加烦躁和厌恶,忍不住把手里的报纸抖得“哗啦哗啦”的直是响……
刘明娟在一旁见宋局长一声不吭,不想让这会冷了场,抿了抿嘴开了腔,说着说着心里漂过一丝怜悯:“唉,还不到二十万就丢了乌纱帽,机关里有很多干部都在为郭市长打抱不平。其他地方揪出来的,哪个不是几百万甚至于上千万。悲剧呀!”
“悲剧?用词不当。政治上一定要用语准确。”宋局长听了这话才缓过神来,心情略微平定,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望着会议室里黑压压的头颅问道:“什么叫悲剧?谁能解释一下。举例说明也行。怎么都不言语啦,看来这政治学习平时还不能放松呀!唉,我在上面累得半死,你们却在下面一动不动。”
话音刚落,李小宛举手站起来说道:“宋局长,要是我妈……啊呸呸呸!要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大街上横穿斑马线被车撞死,那就叫做悲剧。”
宋局长连忙摇摇头说:“不,通常都把这种事情称作交通事故。”
接着,小唐满脸堆笑,站起身来说道:“我想,6月份发生在黑龙江沙兰镇那场洪灾,正在上课的三百多学生一下子被淹死一百零五人,这应当算是一场悲剧了吧。”
宋局长又摇了摇头:“我不同意这个看法,这件事情,应当理解为对国家来说是巨大损失。”
这时候,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每张脸上交替闪烁着问号、惊叹号。
“怎么啦,再没有别的解释了吗?”宋局长四下看了看,发现杨方明竟然把脸埋在桌子上睡觉,眉头不由得皱了皱。这一情景正好被旁边的王晓雅看到了,用自己的手肘急忙推醒他。宋局长佯装不在意,半严肃半俏皮地说道:“格老子的,我看大家的精神状态都不错嘛。沉默有时是金,但金子有时也会让人厌烦。看看吧,人人都说金钱是极有魅力的,可这里就是有个别人对谈钱的问题无动于衷,难得啊!”
“王晓雅,你说说看!”宋局长冲她笑笑,笑意诡秘。
王晓雅有点气恼宋局长挖苦杨方明,她是个直性子,肚肠还没有转过弯来,改不了“说话直接”的毛病。她并不正眼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劈头就是一句:“老天爷晓得,我不知道。”
宋局长不高兴了,手抬起来一指:“你说这话是啥子意思?”
王晓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没什么意思!”
宋局长气得敲了一下桌子:“没啥子意思你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好吧,老天爷100分,你0分!”
“宋局长,我来发表点意见。啊,我觉得吧,我们应该……”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说不下去了,杨方明只得实话实说:“对不起,你们刚才说什么我没注意听,我走神了。”一看他那副样子就是想把宋局长的注意力从王晓雅身上引开。不过,他还算头脑反应快,很快就从周围嘈杂的笑声和议论中知道了议题,情急之中局促不安地抛出了他的高见:“我认为吧,如果宋局长这次去北京乘坐的飞机被恐怖分子炸了,那总该算是一场悲剧了吧?”
屋内的人全都听怔了,片刻之后,会场里顿时炸了窝似的,嬉笑尖叫的,窃窃私语的,整个儿就是一场喧哗骚动。冯文革更是一脸兴奋,放肆地发出“嘎嘎嘎”像鸭子般的怪笑声……
“都不要笑了。有什么好笑的。大家接着讨论。”刘明娟不得不站出来控制会场秩序。她说完这话,用眼睛狠狠瞪了瞪杨方明,眼眉间带着些许责怪和抱怨的神情。
宋局长并不在意,翻起眼睛来打量了一下杨方明,非常感兴趣地直起身子,扑地又笑了起来:“好极了,硬是读过大学的人啊,这个答案还有点新意,加10分。你能告诉我那为什么是悲剧吗?”
“这个……”杨方明呆了一下,说完以后就发现气氛不对,或许觉察出他举的例子极不恰当。他的话突然止住了,他的意识大概又出现了空白,嘴唇失去血色,满面紧张。他知道宋局长在等着他的答案,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也许是因为要掩盖一面,就豁出了另一面。他想来想去,终于找出个理由:“或许是因为那既不是什么事故,也不是什么巨大的损失。”
会议室里的人全愣住了,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如看悬疑大片。会议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极度不安的寂静,就像一个静静横摆在那里的火药桶,仿佛谁只要不小心划着一根火柴丢进去,立马就是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宋局长低下头去喝茶,喝得嗤嗤咕咕地乱响,突然被茶水呛住,“吭吭吭”地咳个不停,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句话实在像根骨刺梗在喉口,吞不下也吐不出,脸在一瞬间憋成了猪肝色。玻璃杯里,茶叶急剧地扭搅起来,整杯水沁出浑浊的颜色来……
杨方明似乎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多嘴闯了祸,绽出一脸赔罪的笑容:“我这人天生嘴笨,不会是又说错什么啦?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上飞机千万不要碰到空难,就跟进医院别碰到出医疗事故一样。唉,请宋局长原谅我的过错吧——假设这真是我的过错。就算我这是口误,口误。”
宋局长心里恼恨着,脸上仍不得不做出笑的模样,俨然一副君子不计小人过的宽容大度,把到嘴边的那句“真他妈的嘴臭”生生地就着茶水咽了下去,止住咳后挥挥手说道:“没什么,讨论嘛,大家尽可以畅所欲言,说啥子天也不会塌下来,飞机也不会被炸!”
会议室里就像平静的湖边,有人跳水,一阵涟漪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大家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不过,许多人已经丧失讨论的兴趣,个个不由得静气敛神,说话都留着几分小心。
恰在这时,小唐突然“哎呀”一声,站起身来就向门口走去。
宋局长笑着朝小唐一努嘴:“你干啥子去,小唐,要晓得会还没有开完。”
小唐并不在意地“哦”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停下脚步,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匆匆地一溜烟地出了会议室,快得让宋局长来不及说出什么。临出门前,她回头笑了笑:“我请个假,得去接甜甜呀!”
王晓雅“腾”地也站起身来,看样子是想跟着小唐离开会场。
宋局长脱口“咦”了一声,喊住了她:“你要去哪儿呀,王晓雅!你家里并没有娃儿呀?”
王晓雅仰起头,微微地略带嘲讽地一笑,一甩头发说道:“什么会值得开这么久,经验交流会啊!即便是情节再复杂的美国大片,恐怕也早该煞尾了吧。我消化功能不好,再开下去,也不可能吸收了。我没有娃儿,什么意思哟?未必是说我生不出来呀,太小瞧人了嘛!走了,我这就去找人试一下,看到底生不生得出娃儿!”一刹那间,仿佛一股热血冲上她的脑门儿,顾不得细想什么,离开时腿脚不慎带倒了椅子,也是不管不顾的,脚步重重地很快出了门。
冯文革不失时机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嗯,千万别走开,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宋局长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王晓雅的背影,感到了她对自己的某种颇有意味的轻慢。当领导的,指望属下个个都听你的,都对你心服口服,看来只能是一种幻想。或许,是不是这些人也听到那些小道消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退居二线了,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势利眼可是人人都无法摆脱的一条绳索。这么看来,杜彬成那天说站队排轮子的话,岂不是对自己的极大嘲讽。他骤然心生悲凉,产生了一种过气明星的落寞。
刘明娟偷偷地看了一下表,建议道:“宋局长,今天是周末,学习就到这里吧。”
宋局长看看墙上的钟,过了四点半钟;再看看大家,许多人已将面前的笔笔本本收拾停当,脸上悲天悯人的神情似乎在说,“你要是不让我们下课,我们就让你下课”。他只得挥了挥手,无可奈何地自我宣布道:“下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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