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长半躺半靠在沙发里,不停地调整坐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些。他正口述着向杨方明交待布置近期工作重点,也就是在全市范围内全面推行档案整理新规则的事,就在这时,有人毫无礼貌没敲门就推门径直闯进来了。
宋局长直起身来,沉下脸来正要发作,定睛看清来人后,神情即刻由怒转为乐,竟然仰面“哈哈哈”大笑起来了。
来人是冯文革。而让宋局长感到忍俊不禁的是他那刮得精光锃亮的头。他的头光得真是出奇,不仅没有一根毛,几乎看不到一个毛孔。他那光秃秃的头,在办公室白花花的荧光灯下发出青幽幽的光,就像沱江河里的鹅卵石,更像上了釉的陶罐。
宋局长昨天还见过他。当时,他还是一头艺术家的长发,并且额前的几寽头发都高耸直立。宋局长看了很不顺眼,还忍不住训斥了他一番,机关干部怎么这样不注意仪表,整得像个泰国人妖似的,是不是想尝尝做女人的味道啊。冯文革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辩解道那是发胶发生的化学反应。
宋局长笑着把身子朝后一靠,笑过之后问道:“格老子的,看得出来,你这样子是不是觉得挺有型的,这秃瓢又是啥子反应呀?”
冯文革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道:“这是我父亲对发胶的反应。如果宋局长你觉得这头太亮的话,办公室里现在可以少开一盏灯,也算是我为档案馆节省能源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没办法呀,我觉得我就像长相平庸的歌星,造型作风不得不追求怪异。唉,不就是为了那么一点儿可怜的回头率吗!”
“哈哈,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啥子风把你吹来了,不会是走错门了吧?”宋局长的目光直视着冯文革,内心疑云密布,一时不知他是何来意。这小子不来则已,一来就没什么好事,多半又是来请长假的。他故作随意状,不动声色地先发制人:“这星期你没请事假吧?”
冯文革敏感地摇晃着头:“没有,一次也没有请。这段日子里我老实得就像一条看家狗似地天天呆在库房里,真拿单位当家了。连蒋处长都天天念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其实,有宋局长这么管着,我的觉悟不想提高都不行呀。我都差点被你改造成焦裕禄了。”
宋局长穷追不舍:“是吗,病假也有没有请?”
冯文革继续晃动了一下头:“也没有。”
“嗯,太好了,有进步。”宋局长感到意外,思维稍微僵滞了一下,想想还是堵他的嘴,断了他的后路:“这真是草帽子烂边边——顶好,保持下去。你要是一个月内不请假,局里开职工大会时,我一定好好表扬表扬你,最起码要表扬5分钟,一千字以上。”
冯文革神情怔忡地“唔”了一声,见宋局长没接着问下去,方才如释重负般地嘘了一口气。他正打算开口说什么,宋局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催命般地响了。
宋局长向杨方明伸出一个手指头,像点兵一样地点了点,示意帮着接一下。
杨方明上前拿起话筒,听了几句后,神情不安地说道:“宋局长,我猜是你的电话。”
宋局长皱了皱眉头:“废话,打到我这儿的电话不找我找谁,还猜啥子猜!”
杨方明显得更加窘迫,结结巴巴语地说道:“来电话的人说,让那个老……老混蛋听电话……”
宋局长听了大吃一惊,感到很突兀,人像雕塑一般地呆愣了片刻。他预感到了情况不妙,有什么人敢用这种腔调给他打电话,难道是李小宛的家人……他正要起身去接电话时,无意间瞥见冯文革在冲杨方明诡秘地挤了挤眼睛,并小声嘀咕道:“幸好他没问我有没有旷工,看他那一脸机关工作制度,如果开口一问,还不把我骂晕过去才怪。实话实说,我才没有那么多的毛病,什么事假病假的搞得个复杂,大不了也就是旷几天工而已。唉,反正我这个人做什么都是罪无可恕,索性犯法犯到底。”他无暇顾及他,也顾不上骂人了,神色慌张地去接那个怒气冲天的电话。
杨方明紧张地向冯文革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说话,把话筒递了过去。
宋局长忐忑不安地拿起话筒,像捧着刚出炉的烤红薯一样不知是丢还是接。他一咬牙,果敢地接起手机放在耳边,里面传出“咔嚓”一声,看来对方已经挂断了。他的大脑似乎也随着电话挂断的那一“咔嚓”声短路了,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不知所措地听着对面传来的盲音,竟忘了搁下话筒,脸上呈现出短暂的惊慌和不安。
宋局长向杨方明和冯文革挥挥手,这手势是明白无误的逐客令。
宋局长犹豫片刻,转身踡缩进沙发里,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和荒唐。打电话的人真是李小宛的家人吗?这个疑问像一枚重型炸弹一样,悬吊在宋局长的头顶上,弄不好就将他炸得粉身碎骨。走多了夜路,总会遇到鬼。令他没想到的是,那次和杨浦路边交谈以及伴随即将退下来的失落,又把他打入了另一个层面的顿悟。难怪有人说,许多当领导的人到了这个年龄,就像女人到了更年期一样,整个心理状态都会发生变化。的确,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谁都要捞这最后一把。不捞白不捞,白捞谁不捞。这段日子里,也就是同杨浦那次谈话之后,他对李小宛又进行了几次先进性教育。常言道:会吃的常吃,不会吃的吃一口。他发现自己像是陷入一片难以自拔的沼泽,然而那是多么令人迷醉的沼泽啊。他似乎想通了,反正做贼做一次是做,做十次也是做。他像条久旱沙滩的鱼下水后一下子就活了。这把年龄有一天晚上居然还来了个梅开二度。也许,每个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后都会有类似的觉悟吧。他奇怪自己竟然已经没了无地自容的负疚感,只有未曾预料到的灌满了身躯的舒适。这种事似乎跟过去抽大烟的情形有些相似,刚开始肯定不舒服,上瘾后也就自然会找到飘飘欲仙的感觉,再往后便有了一种奋不顾身的感觉。他的欲望已是根深叶茂的大树不容易砍倒了。他自认为,现在对这样的事一般都是“民不举,官不究”,风险指数趋近于零。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虽然小兔子不咬人,但谁又能保证老兔子不咬人呀!他恍惚中觉得大脑中的保险丝被烧坏了,要不然,他不会对自己目前身处的危险浑然不觉。这个时候受此一惊,他顿时被电击了一般有些坐不住了。他翘起了二郎腿,下意识地抖了抖,像是要把谁的影子抖落掉一般。
门“吱嘎”又被推开了,冯文革在门缝间探头探脑的。
“又有啥子事?”宋局长冲他吼叫着,情绪显出烦躁不安。
冯文革蓦然受惊似的打了一个激灵,惊愕的目光从门缝里直视着宋局长。他大概看出了宋局长的心情沉重而焦虑,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有事进来说。记住,以后不敲门不许进来!”宋局长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放缓了语气。
冯文革一脸迷糊:“那这次不算以后吧?”说着像泥鳅般哧溜一下钻了进来,无奈地冲宋局长笑笑,说话的的嗓音很涩,却是充满了愤懑:“刚才,我的事还没说,杨处长就生拉活扯地把我拽走了……”
宋局长不耐烦地打断道:“格老子的,到底啥子事?快说。”
冯文革避开宋局长的目光,怯怯地说道:“我父亲让我来找找你,看是否能把我调到指导处来。”
宋局长一听就十分恼火,一阵心烦肺躁,顿时脑袋都大了。他和李小宛这事就是因为调动问题诱发的。这种时候提这种事情,分明是在给他添堵。他脸上浮现出嘲弄的表情,用白眼珠瞪着他说道:“你没毛病吧?啊,依我看,你恐怕是干泥巴做汤圆,有那么一点儿搓不圆哟!拜托你撒泡尿照照,搞清楚状况再来提这样的要求。我还真不是门缝里看人,简直搞不懂,像你这样才参加工作不久的人,啥都晓毬不得,咋个也想到指导处里来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指着桌上的两卷新整理好的档案问道:“我敢肯定,你根本分不清这两卷档案的保管期限,哪个是永久哪个是长期?”
“能,我准能分清楚!宋局长,不就划分档案的保管期限嘛,再怎么着也比造两弹一星简单一百倍,有什么难搞的?嘁!”冯文革一反常态,竟然信心十足地说道:“这一个是永久,那一个是长期。”说完他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宋局长,或者我应该反过来说,这是一个长期卷,那是一个永久卷。”
宋局长露出两排白牙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边笑边拍着冯文革的鹅卵石一般光亮的头,嘲笑道:“呵!格老子的,都说葛优的脑袋之所以那么光亮,是由于那里面凝聚的全都是智慧啊,我啷格没看出你这光头里装着啥有用的玩意儿呢?”
冯文革被数落得挺不好意思的,头摆来摆去,很不安的样子。他嘴上嘟噜道:“宋局长,我又不是党员,工作上不要对我要求这么高嘛!”
这时,办公桌上电话铃声大作,仿佛防空警报,让宋局长听着心惊。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那电话的铃声疯了一般狂叫着,鸣叫声瞬间仿佛扩大了十倍百倍千倍似的。他的耳中一片嗡嗡响,就像是有一个庞大的机群正在降落,呼啸声令他眼前一片发花。“叮铃铃”的铃声一直在响,房间里忽然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似乎在整个世界上整个感官里就只有这个铃声存在。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从牙齿缝里一丝一丝地吸着凉气,少许之后抬起头,向冯文革挥把手一摊:“你都看见了,我这里忙得要死,硬是三十晚上的案板,不得空得很。没得闲功夫跟你两个摆空龙门阵。空了吹。你要是找不到门,我可以告诉你,门在你背后头。”
“谢谢指路,我找得到门。那我父亲说的事呢?”冯文革目光很执拗,也充满渴盼。
“哈哈,你想到指导处我晓得了,但你老把子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就不晓得了。这事真是你老汉让你来说的吗?”宋局长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着冯文革,看样子就像是在扯谎捏白,假传圣旨,拉大旗作虎皮,尤其是他那煞有介事的神情让人怎么看都不舒服。他知道冯部长和朱局长的交情极好,若是真有这种想法,会直接给朱局长打招呼的。他狠狠瞪了他一眼,装疯迷窍地摇摇头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好吧,我今晚回家问问我的老把子,看他老人家同不同意你的调动。”说完咧咧嘴算是一笑,有一种小猫玩大老鼠般的快感。
冯文革意图争辩,他抬头略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宋局长一眼,蓦然间无言以对。他很伤自尊地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只是出门后重重地带上了门。他出门后没有驻足,脚步声渐行渐远,在走廊里不经意地吹着口哨:“啊,朋友,再见。再见吧再见——吧!”
宋局长鼻孔里哼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并不把这崽儿当回事,鼓楼坝的麻雀从来都是吓大的,随即伸手去接电话。就在这一瞬间,心头刚刚泛起的那丝快意一下子刮走了,紧接着,很快被一阵阵焦虑和不安所代替。他自己也有点纳闷,这是怎么啦?什么时候变得像老娘们一样畏缩了?看来真是老了,被这么一个小女人的事弄得手足无措就是英雄迟暮的体现,不由平添了几多郁闷。他缓缓伸手捂住胸口,觉得这屋中的空气令人窒息……
出人意料的是,话筒里传出的是他老伴那愤怒而嘶哑的声音:“你这个老混蛋,怎么回事?昨晚上不是说得好好的,今天去给我老娘祝生要早点去吗,你看看都几点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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