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路过局办公室的时候,顺便拐进去取报子,秦冰冰正在和一个前来购买档案装具的人说着什么。
“……实际上,你完全可以订一份《档案工作》,不贵,一年才32元钱。并且,这个钱我可以给你开在购买装具的发票里,不需要单独找你们领导签字。”秦冰冰轻言细语地劝说道。
“我们以前也订过《档案工作》。”那位看上去一副粗相的男子,涵养显然低到地平线之下,粗话像拉肚子一样倾泻出来:“都刊登些什么玩意儿呀,男人看多了肯定阳痿早泄,女人看多了也会月经失调,用它来擦屁股都犯忌。”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秦冰冰惊愕得都口吃了。
杨浦拿着报子正打算离去,一听到这样的对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种情形似乎迫使他不得扮演一个护花使者,好像他也不肯错过这个拔刀相助的良机。也是的,一个男人,一辈子恐怕没几次英雄救美的遭遇。他知道,《档案工作》是省档案局办的业务刊物,每年都给市里下了发行任务,而且是必须完成的目标任务之一。局里原来都是指导处在承办此事,估计完成起来有点难度,便一直推来推去,最后落在了办公室身上。没想到,还真是这么艰难!
杨浦返身走向那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头,沉着脸说道:“噢,只要你坚持用它擦屁股的话,要不了多久,你的脑袋瓜就肯定会不如你的屁股聪明。当然,一万个人之中会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所以你也不必太自卑。”
“杨局长……”秦冰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那人一听是局长,没敢再吱声,提着装具溜之大吉。
“是哪个单位的?”杨浦长叹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问道。
“算了!杨局长,这都是我自找的,也没谁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这样做。”秦冰冰自怨自艾了一句,用纸巾擦拭着湿润的眼角,勉强冲杨浦笑笑,那笑容仿佛是忧伤乐段中的一个不和谐音,一闪即逝:“不过,杨局长,我还得谢谢你替我解围。这样,今晚我请你吃饭,你不会不敢去吧?!”
真是件让人喜出望外的事,但由于它的突然性,杨浦反倒是迟疑了。他本能地想一口回绝,但一抬头,瞥见她的眼里有亮的东西在闪,迷蒙而充满渴望。她那亮丽逼人的神采扑面而来。唉,谁能说清楚世间最美的是什么?出水芙蓉。他只能用这个来形容当时的感觉了。他在那一刹那全身僵直,每一根神经都被她的神情牵住,他敢说这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心动的时刻。她的美丽,是他无法否认的。他望着她这张天生让人怜爱的脸,凡心怦然而动。他不想对美好的事物投否决票。他至今都相信,男人最摆脱不了的,就是女人的美丽!他忽然被征服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油然而生。
杨浦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又不是鸿门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那好吧!我们6点钟在飘香园餐厅见。记住,别让小刘送。”秦冰冰生怕杨浦改变主意,脸上的阴霾也立时化作碧洗蓝天。
杨浦不吱声了。这一沉默有着犹豫与默许的双重性质。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把报子扔在桌子上,早没心情翻阅了。他点了一支烟,躺靠在椅子上慢慢抽着,烟雾在屋子上空悠闲地升腾。世界在他的眼里雾蒙蒙一片混浊。心神不宁的他,看着墙上时针慢慢地移动着,心里却跟着时钟一起倒计时。时间忽然就变得漫长难捱。
他发现自己此时的心态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变得浮躁起来,并且,已开始偏离原来所遵循的轨道。生活往往就是这样的,当人突然遇到一个让你动心的人时,你会发现你曾经熟知的世界在一刹那竟会完全改观,那些曾经遵循的规则似乎也不再适用。更何况,这本身就是处在一个充满诱惑和摒弃感情专一的年代,人们转换感情的速度与经济增长的速度变得一样迅速。现在的男女关系跟前些年不同了,价值取向开始趋于多样化。那个时候的作风问题已经翻译成现在的生活乐趣了。婚外情一夜之间就像流行歌曲和流行时装一样开始在这个国度里风靡起来,许多人都想从这种关系中得到新鲜的快感,趋之若鹜。谁也不想在已经不时兴堂吉诃德了的时候还像堂吉诃德在西班牙苍凉的高原上那样活着。鲁迅老先生不也觉得偷来的罗汉豆格外好吃吗!
既然如此,正像美国作家哈特费尔德所说的,对于茫茫的宇宙而言,眼前的世界不过是麻雀的脑髓而已。或许,这真算不了什么,没必要苛求自己。他扪心自问是不是爱上这个女孩子了,几乎一瞬间就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但他并不排除会对她着迷很久很久。或许,他可以在不背叛妻子的前提下,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发生一点暧昧关系,让她成为自己生活中的点缀品。如果不会给正常生活造成太大威胁,他倒是乐于接受某些事情的发生。他的直觉不允许他不抱有一种本能的向往。
杨浦毕竟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即便在这般心浮气燥的时刻,他竟然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在意识的最深处,爱的惯性依然还在与妻子陶莹之间延续,十多年的婚姻生活让她已经植入他的生命。《乱世佳人》中的那句“爱情是会被磨光的”经典台词让他觉得多少有些危言耸听。他心里清楚,自己和妻子的关系,十多年的共同生活和朝夕相处,尽管没有了当初的激情,却已如同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上那纱布和血痂粘在了一起,任何揭开它的行为,即便是小心翼翼也会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宙斯是通过化身黄金雨来接近达娜伊的,妻子则是通过老丈人认识的。他的老丈人曾是他的同事,生前曾同在一个系里任教,对他一直是另眼相看。妻子当时还是一个大四的学生,似乎已经交了男友,生生地让他老丈人给棒打了鸳鸯。他至今忘不了那一幕,老丈人临终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叮嘱道:“我信得过你,小女就托付给你了,把她交给你就如同虔诚的教徒把祈祷交给了上帝一样让我心里塌实。我知道你一定会对她负责到底的。”他当时在心里就已经许下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承诺,就如同有段歌词唱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变老”。
这么一想,不禁有些惴惴然,心里顿时冷了半截,心里相当的不安,直觉告诉他这次见面或许会导致不良后果。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错误的,不管这次见不见面,故事该发生的会照样发生。他此时额头上沁出了细碎的汗珠,心乱如麻,竟然忘了弹烟灰,手在末梢神经的绷紧中颤抖并被烟蒂烫了一下。看来,今晚这顿饭以及它有可能产生的后果是值得考虑的!这种一见钟情的激情都是短暂的,短暂的东西都不免虚无,不去追求也罢。
杨浦看了看桌子上电话,几次伸手去拿,都又缩了回去……
杨浦觉得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哈姆雷特似的世界级难题,而大脑和小脑失去整体性又开始各自为政,产生出的思绪像一只误入房间的飞鸟,一会儿飞向东,一会儿飞向西,完全乱了阵脚。最后,他深呼吸几次,闭上眼睛,使劲想把秦冰冰从头脑中驱逐出去。令人遗憾的是,真的闭上了眼睛,秦冰冰的倩影像夜里宁静的微风一样扑面而来,又仿佛幻灯片一般在眼前不断闪现。他的心又好像在飘忽动摇,在各种念头之间摇摆,拿不定主意,如同站在一条心爱又昂贵的领带前面,下不了掏钱买它的决心,却又不忍弃之离去。
墙上挂钟的时针已指向了5点,再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再这么犹豫下去,就没时间给秦冰冰打推托的电话了。恰在这时,公文包里的BP机响了。
杨浦取出来一看,是秦冰冰呼的。绿荧荧的屏幕上出人意料地闪现着这么几个字:“别去了,太晚了!秦”
这条传呼令杨浦瞠目。他愣在那里足有一刻钟没缓过劲儿来。他很奇怪,并不晚呀,现在才5点。但秦冰冰让自己别去了,肯定是另有原因。或许,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种约会是有些不妥之处。只是,找时间“太晚了”的理由找得实在是太牵强了。杨浦被秦冰冰的喧宾夺主的失约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虽然有点沮丧,但还是长出了一口气,整个身心一下轻松起来……
杨浦下班时,带着复杂的心情,鬼使神差地拐进了局办公室,里面杜主任和刘明娟正很亲热地说着什么,并没有秦冰冰的身影。他们一见到杨浦,似乎并不想让杨浦知道他们正在说的事情,两人同时闭上了嘴,声音像被刀砍断了似的。杨浦也没有心思关心他们所说的事,不外乎又是机关里那点破事,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杜主任甜腻腻地叫住了他:“杨局长,有什么事吗?”
杨浦站住了,忍不住问了一句:“秦主任呢?”
“她说她有事,半个小时前就走了。”杜主任看上去心情很好,堆出满脸讨好的笑纹,生生地上前来套磁道:“杨局长,怎么,找她有事?要不要我打她的手机联系一下?”
杨浦连连摆手:“不,不!事不急,我明天再找她。”
杨浦下楼后,径直上了车,冲着前边说了声“走吧”,便低头翻阅起报纸来。浏览完头版的时政消息后,他抬起头来,却意外地发现车子并没有动。他正要发作,竟然看见驾驶座上没人。他猛然想起,他曾打电话告诉过小刘,今晚不必送他了。
杨浦表情木了一会,情绪有些低落,只得出门打了个的士。
杨浦坐在驾驶座旁,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光线有些发暗的街道,脑子里一片空白……骤然间,他看到了霓虹灯在挡风玻璃上反射出光怪陆离的华彩。他连忙摇下车窗,便又看见了那则霓虹灯广告,只是“肠”不见了,上次看到的“双汇牌人腿肠”变成了“双汇牌人腿”。
“先生,你的手机一直在响!”的士司机在一旁提醒道。
杨浦拿出手机一看,是秦冰冰打来的,心里慢慢滋生出一丝丝的少有过的温馨。这可能是她打来的道歉电话,或许她还会解释一下她失约的原因。这倒值得听一听!
“是杨局长吗?你怎么还不来?”杨浦听出秦冰冰的语气有一股冷冰冰的味道。
杨浦一听就懵了,感到莫名其妙,很惊讶地反问道:“你不是5点钟的时候呼我,叫我别去了,太晚了吗?”
秦冰冰“哎呀”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声调依旧很冷:“不会吧!我呼的是‘别去得太晚了’!你不会是在找什么藉口吧。我可是一直在等你。你现在在哪,还来吗?”
杨浦急切地点着头,这次没有丝毫的迟疑,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给人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他猛然想到这是在打电话,对方根本看不见,可他倒宁愿相信秦冰冰能感觉得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然而,他的语调依旧格外平静:“那——我这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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