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乱哄哄的,人头攒动,一片嘈杂声,秩序混乱得有点像卖菜的早市。
“大家静一静!”朱局长用他那硕大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整个会议室里回荡起围棋子落地般的短促声响:“现在,我说同志们,我要你们保持绝对安静,要静得连一根针落到地上你们都听得见。”
会议室里蓦然静场片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有水管滴水,很长时间才坠下一滴,比桌子的敲击声悦耳。
“扔针吧!”声音极小,仿佛是从地底上冒出来的。
杨浦听声音讲这话的人年纪不大,不过语调中却透露出一种骄矜和优越感。他循声望去,是小冯,就是带他来上任的组织部冯部长的公子。名字取得很怪,叫文革,据说是文化大革命结束那年出生的。细想一下也不怪,机关里那一拨从政的人,往往都喜欢给自己儿女的名字上打上时代的印记,比如建国、援朝、跃进、四清、九大这一类的比比皆是,连起来简直可以当作一部新中国简史来读。杨浦清楚地记得,冯部长当时还同他开玩笑地说道:“今年我和档案局特别有缘,前些日子我刚把儿子送到这儿,现在又送来一个父母官。杨局长,以后你可得好好替我管教管教他哟!这可是个问题青年,在造他和养他的时候技术层面出现了点问题,只注重了身体的营养却忽略了其他,隔三差五地总会弄出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想起一出是一出,而且一个比一个有创意,指不定哪天还会折腾出类似美国‘9•11’那样的大事来!”不过,从他的长相上看倒没有脱离正常人的标准,最为突出的是鼻子尖而挺,带着点鹰勾,在刘德华当红的今天有这样的鼻子还是很让人自豪的。稍显另类的只是他那如瀑长发,有点像普希金诗集扉页上的诗人肖像,只是没有那么长和那种自然的卷曲。
朱局长明显地将自己的脸门帘似的下挂。当着全局五六十号人的面,有人竟敢这般如此,这还了得。不过,当他看清说话的人时,满脸的怒容像是盐溶进了水似的消失掉了,未了还自我解嘲道:“这个小冯,真调皮!”说罢便叫宋局长点一下名。
“杜彬成。”宋局长拿着名单,从杜主任开始点。
“到!”杜主任就坐在他旁边,声音响亮,应得像名军人。
“秦冰冰。”宋局长接着往下喊。
“来了。”
……
“马文革。马文革……”宋局长见没人应答,抬起头来,威严地清一下嗓子,又喊了一声:“马文革。”
杜主任探过头去,看着名单提醒道:“还有两点呢!”
杨浦心里一下明白了。看来,宋局长一定是把冯文革错念成了马文革。也难怪,小冯也算是刚来局里不久的新鲜面孔之一。今天这个会,杨浦事先是知道的,局里要设立纪检组,要新配一名纪检组长。按照组织部的要求,人选的确定必须要走群众推荐这道程序。局里上个星期就安排下来了,要求各个处室的人员一律不得外出和请假,以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参加会议。按朱局长的说法,就如同江边洗萝卜,一个也不能少。若不是把人名弄错了,想必也不该没人不应答?!
杜主任指了指小冯,说道:“来了,小冯在那。”
冯文革露出一副轻狂之相,眨巴着眼睛说道:“马文革正在参加世乒赛,宋局长要点他的名,恐怕只能打他的手机了!”
人丛中响起了窃笑声……
朱局长敲了敲桌面,局面总是需要把控的:“小冯,你再这样,我可得批评你啦!你记住,参加工作了,你就是大人了。”
冯文革做了个鬼脸,吐了一下舌头:“就这一次了。”
朱局长瞥了他一眼,故作严肃地说道:“一次?好像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冯文革赶紧点头应承道:“好吧,今天就这两次。”
宋局长原本想纠正一下,又怕失面子,便板起面孔说:“识相点好不好?哪个要显屁股白,老子就医他!少看了两点有啥子关系嘛,熟人熟事的,何必又在乎这一点两点呢?”
点名结束之后,宋局长开始宣读相关文件,读的过程中偶尔冒出些普通话。
杨浦知道,这不过是走一下形式,没想到还这么正而八经的。实际上,纪检组长的人选在党组会上早已确定了。人选是朱局长提出的,也就是跟随他多年的局办公室主任杜彬成。纪检组长也是局级领导,不仅解决副县级待遇,还要进党组。许多中层干部都盯上了这块蛋糕。前几天,刘明娟还跑到他这儿来探了一下口气。一向直来直去的她这次倒学会了旁敲侧击,她红着脸有点嚅嚅地问道:“杨局长,你对这个问题怎么想?你能猜测一下谁是离这块蛋糕最近的人呢?”他当时脸上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回答说:“刘处长,假如我不知道内情的话,我早就把我的猜测告诉给你了。”他看着刘明娟那希冀、探询种种复杂情绪混交出来的复杂眼神,内心多少有些歉疚,就好比单方面签订的条约,并不公平。她对自己可是什么事都是有问必答,局里的什么事都告诉,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他与她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倒觉得他们两个人已经很熟了似的,她的爽朗总能给他一种阳光明媚的亲切感。
杨浦本能地抬头看了看杜主任,对方似乎有着某种感应,正好也侧眼看过来,目光相碰时尴尬地笑了笑,满脸谦卑。杨浦不禁暗暗摇了摇头,觉得背上痒痒的,一种似曾相识的别扭感觉忽又袭上心头。这个杜主任虽说只比他大四五岁,却比他老于世故得多,机关里那一套作派熟稔在心。比如,握手要有顿挫,交接名片要在寒暄之后,起身告辞时要缓慢,到门口一定要再握手,敬酒端杯时的杯沿一定要低于对方的杯沿。尤其是在几位局领导面前,他懂得了恭顺、木讷与乖巧的有机结合。呵呵,要是有空闲,自己真该细细研究一下这机关文化。平心而论,杨浦对杜主任印象并不是很糟糕,只是感觉到他似乎是在把自己缩进蜗壳,两只触角却始终四方探寻。他很奇怪自己有这种感觉。不过,他的确感觉到杜主任对自己的态度有些特别,至于究竟特别在什么地方,一时似乎又说不清道不明。后来他试着向刘明娟侧面打探过,然而一向嘴快话多的她在这件事上好像转了性,任怎么问,只装迷糊。直到最后,刘明娟才不以为然地嬉笑道,要是你不来,杜主任这次完全有可能当上副局长。他听后心里一震,猝然得像一粒沙砾掉进了眼底,一种不对劲儿的感觉猛地清晰而强烈了许多。也是的,他们本来就像两颗毫不相干的沙粒,各自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走着自己的人生道路,只是因为有了这个副局长的职务才被风吹到一起来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很尖锐地响着,大概是谁的茶杯掉地上摔碎了,刺耳地划破了会议室里刻意营造出来的静谧气氛,使每个小心翼翼的人都立刻凝神,在下意识动作瞬间,模仿着电影里的定格,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这种状况只维持了片刻,不一会儿,不敢大声喧闹的会议室开始骚动起来,又把气氛推回到先前的嘈杂状态,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
冯文革小声嘀咕了一句:“真还有人扔呀,只是比针可大多了,幸亏不是国家财产!”
宋局长把文件读得有些支离破碎,断句方面多有不足,大都是三字一顿五字一停,尤其是不时出现的错别字如同相声演员不断抖落的“包袱”,有时实在令人忍俊不禁。比如说“澄清事实”被读作“登清事实”,再比如说“棘手的问题”成了“辣手的问题”。
杨浦想到了刘明娟对他下得评语,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交往,看来并没有言过其实,还真是一个大老粗。大老粗就是大老粗,听他说话是没什么文化,可人家能关心国家大事。就在昨天,他拿了一本市委宣传部印发的学习资料到杨浦的办公室,嘴上骂骂咧咧地嘀咕道:“他妈的狗屁不通,现在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啥子东西都可以私有化,国家、军队、职位……”说着指着书中的一页问道:“你喝的墨水多,这上面说‘中国如果完全搞私有化,必将成为资本主义大国’,到底是什么意思?”杨浦苦思冥想了好一阵,不得要领,竟被问哑了口。无意中他翻了一页:喔——原来下一页的开头是“的附庸”。看着宋局长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当即他便诙谐地想到,真该给他找一幅麦绥莱勒的黑白木刻《一个人的受难》,那家伙的作品一向是在为无产者擂战鼓、为资本主义敲丧钟,肯定会合他的意。
他独自幽默了片刻,随即又自责怎么会萌发这样的怪念头,这似乎有那么点不尊重人。他必须得有意识地控制住自己这种以前常犯的不礼貌的习惯。他本能地想到了刘明娟的另一个评语,也就是宋局长在待人接物方面还是挺不错的,的确很好相处。当然,朱局长更是和蔼好处的人。在这一点上,杨浦感到很欣慰,看来机关里也并不是像社会上所妖魔化的那样,处处都弥漫着勾心斗角或尔虞我诈的硝烟。不过,宋局长似乎对这次局里配备纪检组长并不怎么满意。他私下里给杨浦嘀咕过,这实际上是朱局长为杜彬成解决个人待遇问题,因为档案局这种部门根本没必要设什么纪检组。
这时,会议室又泛起一片更大的嘈杂声,有人还抿着嘴在笑。
杨浦定下神来,仔细一听,原来宋局长独特的断句法把文件中的“已获得文凭的和尚未获得文凭的干部……”这一句,读成了“已获得文凭的和尚,未获得文凭的干部……”。杨浦拼命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的某一处痒点,一直隐忍着没有发出笑声。
宋局长还算镇定,他用眼光睃了一下会场,用手有力地拍打着胸脯。拍打胸脯是他习惯性的肢体语言。他厉声喝问道:“有啥子好笑的?笑个锤子。这文件就是这样子写的。也是多可笑的,啥子事情都是一窝蜂,讲文凭讲疯了,连当和尚都要取得文凭!”
这话更是可笑,然而无人再笑,从不均匀的喘声里,能感觉得出每个人都十二万分地小心,不敢再有任何对此情此景的破坏。
……
会议结束后,杨浦受朱局长的委托,领着政工处的两个人清点票数。当票统计到三分之二时,杨浦松了一口气。这是因为,投票的结果同局党组会研究的意见是一致的,大多数的票都投给了杜主任。这本是杨浦意料之中的事,像天气一样提前预报过了,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的惊讶。
“嘿嘿,张喜奎还得了一票!”唱票的小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一脸惊奇。
“张喜奎是谁?”杨浦感到这名字有点陌生,与他掌握的职工名册对不上号。
“就是守大门的张大爷。他可是临时工呀!”小林的脸微微有点红。
“这太不严肃了!”杨浦摇了摇头。
“这还有一张更不严肃的呢!这张推荐的是孙悟空。”小林愤愤的说道,硬着头皮把票递给杨浦。
杨浦仔细看了看那张票,票上面有一行故意写得歪歪斜斜的字,“但唐僧最喜欢的徒弟不是孙悟空而是猪八戒的道理大家都懂”。他立即联想起朱局长喜欢看《西游记》,终于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极少有这种真正开心的笑。笑声背后他也想了一想——这局里的职工显然是在把现实放进了幽默的漩涡之中,一针见血,既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针对性,也不乏莫里哀的喜剧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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