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浦走到编研处门口时,听见里面有争吵声,便停下了脚步。
“我早就看清楚你这个人了,你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每次编的东西只署你一个人名,平时张口闭口总是我的稿子,我的成果,我的我的……好像处里的编研出来的东西都是你一个人的私人财产。你总是这样,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达到‘总是’的程度就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了。你要记住,你如果再不改掉这个坏毛病,我就跟杨局长要求调换处室……喂,你在文件柜里乱翻什么?!我昨天费了半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整理好,你忘了那天朱局长是怎么骂你的呀?”听上去这沙哑的女嗓音有些咄咄逼人,说话之多之快仿若腹泻。
“我在找我、我们的表格。”标准的男中音轻柔得像一团棉花,有轻度的结巴,有时会像CD被卡住了一般一个词重复好几遍。
“什么表?”沙哑的声音有些急躁。
“那天我放在桌子上职称申报表。”男中音慵慵懒懒的。
杨浦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处长杨方明和副处长王晓雅。这两人都是十年前大学毕业后一起到这里的。说也奇,这情形有点像杨浦和姚老师似的,只不过是反过来的,性格内向的杨方明处处占先手。他通过观察发现,这位在领导面前常常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的杨方明,却很得朱局长的赏识和倚重。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杨方明这些年来,在档案信息的开发以及档案学术研究诸方面,也弄出了一些动静,时不时地在一些期刊杂志上“露一小脸”。既让马儿跑得好,就要让马儿多吃草。这次局里把唯一一个晋副高的名额又给了他。
前几天,朱局长带杨浦到各处室巡视时,一进门,就指着杨处长那堆满文件和档案的办公桌训斥道:“我希望你们处的工作不要像这张桌子这样乱七八糟的。”
杨浦当时就看出来,这两位处长关系是很融洽的,不像他和姚老师。因为他和朱局长在办公室里前前后后呆了十多分钟,王晓雅没怎么搭理他们,而是一直在脚忙手乱地替杨方明收拾办公桌。而且,也看得出来,在他们的关系中,王晓雅是属于主导型的,而杨方明则是从属型的。
“不要在那里乱翻了!那天我给你捡到办公桌中间那个抽屉里了。”王晓雅的脾气一下变得很坏,仿佛在跟谁赌气。
“谢谢了!我还以为弄丢了。”杨方明的声音里充满感激。
“不要在这里虚情假意的了,平时你少说两句我的我的,比什么感谢都好。”王晓雅冷淡地应付了一句。
“晓雅,你也是大学毕业,为什么不抽时间写写稿,投一投试试呀?你这样子,何年何月才能晋升副高呀?”杨方明讲的是肺腑之言。
“关你屁事!你说得轻巧,处里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什么计划呀、总结呀,图书编目、报刊装订……这些,你又从来没有管过。我不做谁来做?你会做吗?”王晓雅好像跺了一下脚,话语中有了几分揶揄。
“那……以后你交一些给我做。”杨方明不安地说。
“算了,你没看到?那报刊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哪还有一点空呀,我就不给那些编辑添麻烦了!”王晓雅也诙谐起来。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过,昨天我交了一篇稿子给杨局长,让他帮我先看看。杨方明,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就你是会码几个字的化学脑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听说杨局长的笔头子也很硬,除了宪法什么都写过,光是论文集都出了三本了。如果杨局长看了,能改出来,我想投出去试试。我也想在新领导面前留个好印象。”王晓雅似乎是在郑重宣告。
“那我就放心了。”杨方明的声音中不无真诚。
“嗯!我也希望成功一次。局里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了,还不就是靠着鸦涂几篇之乎者也吗,这算啥呀!”王晓雅说着说着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唉,你这个人呀,难怪刘明娟说你……”杨方明放低嗓音感慨了一句。
“这个刘姐真是个媒体人士,嘴怎么跟破瓢似的,什么都往外漏啊。女人天生爱说女人的坏话。我还一直把她当好朋友,怎么又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把我当垃圾桶了,不会是什么馊的脏的都往里头倒吧!”王晓雅仿佛有些心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能小声点吗,你这张嘴就是太闹了点,声音大得足以把世界分裂成最初的混沌,外人听起来就像是我们俩在吵架。”杨方明善意地提醒道。
“问题是我没学过细声细气的讲话,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么大嗓门要么干脆就不说了。”王晓雅不管不顾地说道。
“唉,这就是你多心了,其实她也没说你什么坏话。她说你是一个要长时间相处才能看得出可爱的人。她还打了一个简单的比喻,说你就像一杯苦丁茶,一遍两遍根本冲不出味儿来,得不断地续水,越泡滋味儿越好,也才能喝出点甜味来。” 杨方明轻叹一口气,颇有同感地叹息道。那低沉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幽怨。
“那当然。只是得续好水,世界上最好的水。”王晓雅被比喻弄得心花怒放,禁不住有点孤芳自赏起来。
杨浦的眉头轻微地跳荡了一下,听着她这“气死人不赔命”的语气,莫非自以为是玛莉莲•梦露吧。或许是档案局的女职工多的缘故,而来局里办事的各单位的档案员也大都是年轻女性,像秦冰冰、李小宛一样靓丽的女孩子比比皆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冷不丁就从那里冒一个出来让人眼中熠熠生辉。他对王晓雅的印象就是普通,她相貌平平,身材普通,属于扔到人群里用放大镜都很难寻找得到的那一类女孩,让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她最显著的特征是鼻翼两旁有几颗米粒大小的雀斑,犹如一群歇脚的麻雀。唯一看得过去的就是肌肤细腻白净,像剥了壳的熟鸡蛋。她的稿子此刻就捏在手里,实际上,只看了开头两页就没再看下去了,想来仓颉地下有知,能被这种文字给气活了。这完全是一种工作总结式的写法,套话太多,言之无物。比如说,开篇就是千篇一律地在什么什么领导下,在什么什么支持下,在什么什么配合下。给刊物投稿毕竟不是她在学校考试,只要把卷子写满字,就有老师给她打上个60分。他甚至于不礼貌地想到机关里流行的一个笑话,一位领导拿着秘书给他起草的一份讲话稿,生气地训斥道:“写的什么呀,除了开头的‘同志们’三个字可保留外,其他的都得重写。”听了王晓雅刚才那番充满希冀的话,杨浦有点进退维谷了。
杨浦想了想,还是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杨局长来啦。哟,我的稿子看完啦。怎么样?”王晓雅看见了杨浦递过来的稿子,像一个等着妈妈从学校拿回成绩单的小女孩,怯怯地问道。
杨浦看着王晓雅,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有点语无伦次但非常坚决地说:“这个、这个……文无定法,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不多,只不过要费点时间和精力动一下大手术。至于如何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对了,杨处长是行家,你可以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杨浦一下注意到办公室里整洁多了,原来乱糟糟的桌面变得空空荡荡的,于是借机把话头岔开,戏谑道:“我和朱局长的观点不太相同。我倒是希望你们处的工作不要像这张桌子这样空荡荡的。”
本以为这句玩笑讲出来效果会不错,把尴尬一下就化于无形。然而,似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杨方明和王晓雅只是对视了一下,脸部没有任何表情,似乎有点茫然。
“杨局长,你退给我的稿子,我知道你没有认真地看完它。因为我故意把几面稿纸粘在一起,而你并没有把它们拆开。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欠妥?!”王晓雅低头翻动着她的稿子,随后抬眼看了看杨浦,丝毫也不掩饰满肚子的不高兴。
杨浦没有想到,这位有着伶俐唇舌的王晓雅,竟然这么让他下不了台。他这时已不可能不说点什么,他是有自尊心的,也需要一点面子。你要尊严我也要尊严,是男人就得有点血性,那怕那血性只剩下了些许的血丝。他曾听姚老师背着攻击他孤傲。其实,孤傲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孤傲得起来的,孤傲也是要有资本的。他也是一个有脾气有性格的人,而且发作起来一点儿也不比泰森的小,只是发作的频率低一些而已。他那树脂眼镜上方的目光露出几分温怒,不悦地说道:“如果你用早餐时,盘子里放着一只坏鸡蛋,你大可不必把它吃完才能证明这只鸡蛋变味了……”
意想不到的是,生性柔弱的杨方明站起身来,脸上有了舍生取义的悲壮神情,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冲动地截断杨浦的话:“杨局长,你是领导,你不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你……你你应当向王晓雅道歉!”
“杨方明,你毛病啊你,在说些什么话?!”王晓雅神色显然紧张起来,她焦躁不安地站起身,忙不迭地说道:“你这人今天怎么啦,发什么神经啊?猫变豹子了,跟领导这么说话。说过你好多回了,在局里如果你总是这么意气用事的话,以后你会死得很惨。我看,你才是应当给杨局长道歉。”
杨方明低垂着头,变回了一只被摸顺了毛的猫一样,显得很驯服。
好一对珠联璧合的搭档!杨浦在吃惊的同时,也钦佩杨方明和王晓雅两人之间的……什么呢,至少是友情吧。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浮现出秦冰冰的倩影。她要是回到编研处工作,岂不是要拆散这一对相互体谅的好搭档吗?!
“杨局长,不要生气,杨方明不是有意惹你生气……”王晓雅眼神焦灼。
杨浦冷峻的脸现出一丝柔和,感受到了一股股热气蒸腾,挺惬意的。他好像是对和谐和友情患了深度饥渴,一看到同事间能相处到这种境界,让他心里怀有一份特殊的眷恋,由衷地感觉到弥足珍贵和舒服。他掩饰起自己的羡慕的神色,谨慎地挑选着字眼,力图缓和气氛地说道:“杨处长说得没错,是我比喻得不太恰当。不过,我没有恶意,开开玩笑而已。同时,我也感谢杨处长的及时提醒。我也希望你们两人能一如既往地合作下去。这样,编研处的工作我就放心了。”
杨浦如期地看着他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杨浦刚一出门,就听见王晓雅对杨方明劈头盖脸的斥责声,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了对方身上,沙哑而尖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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