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局长匆匆跨进杨浦的办公室,整个脸驴一样的拉着,显出焦虑和不安。
“怎么啦?宋局长,快来坐。”杨浦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把宋局长引到沙发跟前,又转身去给他倒水。
“不用了,我的杯子就在隔壁朱局长那里。更何况,我眼下正在拒绝一切液体,当然除了烧酒。来,坐下,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一下。”宋局长的焦虑之中又平添了几分怨忿。
“什么事把宋局长急成这样!”杨浦第一反应立刻想到秦冰冰,心中不由得怦怦地乱跳,耳朵一阵阵发烧,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尽管很勉强。
宋局长瞥他一眼问道:“刘明娟和市监察局联系的事,你晓得吗?”
杨浦怔了一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宋局长说的是这事呀。是的,昨天她给我讲过。”
宋局长又问道:“你啄脑壳同意了?”
杨浦有点机械地点了点头,不以为然地答道:“嗯。就算是吧。”
宋局长摇了摇头,强压住不满,放低声音说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不知者不为过嘛。这个刘明娟硬是有些神戳戳的,啥子事情就爱出个风头,管球的多,生怕她这把海椒面被放在红萝卜丝里显不出来了。今天一个方案,明天一个主意,后天一个选题,不整出点事来就过不得。我看她这阵子又不晓得是哪股水发了,我说,下次处室调整时不能再让她待在法教处了。不过,还算好,我刚才路过她办公室门口时,听见她正惊抓抓地往市监察局打电话,我及时制止了她。这件事,小杨呀,我看吓唬吓唬就行了,不必搞得太深沉了。”
杨浦睁大眼睛,好像对方说了他听不懂的语言,忍不住问道:“宋局长,不至于吧?我认为,档案行政执法认点真,对营造好档案工作的大环境,还是利大于弊的。”
宋局长继续劝阻道,似乎有一种明确的冲动逼他不得不去计较:“小杨,话虽讲得在理,但做起来却实在难呀。这档案行政执法,是一件码不实在的事,啥子取证呀、程序呀……反正麻杂杂的说不清楚。这样给你说吧,我过去曾管过一段时间这工作,也曾想麻起胆子在这方面抓一两个典型,没想到最后差点把自己整得垮不倒皮。事实上,这么些年来,在省内其他地市也还没有这方面成功的范例。”
杨浦想不通,似乎觉得这不成其为理由,不服地辩解道:“这没关系,怕说错话,便什么话也不敢说;怕做错事,就什么事也不敢做。哪有这样的道理?既然刘明娟有这个积极性,让她在这方面作一些探索,成了是突破,不成也可以总结教训嘛。我看还是可以让她试试。”
办公室里蓦然静场片刻,就像这夏天里遇上阴天又下不来雨,闷得人几乎透不上气来。
宋局长焦灼地望着杨浦,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跺了跺脚,整个一梁山好汉的架势,总算是把藏匿着的后半截话吐出来了:“我看,要试就让她下一次去趟这潭混水吧。算了,我也不筋筋绊绊地在这里绕圈子了,那个所有个副所长是我的战友,早上刚给我来了个电话。老话说,皇上还得认草鞋亲呢。小杨,你看这件事情上,能不能来它个木匠弹墨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如此。”杨浦翘一翘嘴角,把这几个字轻轻吐出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的感觉得到。他喉咙上立即像卡着一块鸡骨头似的。这就是机关里公式化的说情吧!工作就是工作,何苦渗进这些东西来,哪有那么复杂?既然宋局长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若再固执己见,闹僵了对谁都不好。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倒有形无形当中都在接纳和容忍。难怪有人说,在机关里不别扭的事要做,别扭的事想着它不别扭也要做,总有很多很多的无聊要打发。他醒悟到自己今天竟然要在这些细小的事情上伤神,又可怜起自己来,怎么不知不觉就落到了这种境地呢?唉,拥有凯旋门的巴黎有时也会低下高昂的头来。他尽管有些心有不甘,但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妥协:“宋局长,我要稍稍修正对你的看法啊!你也是的,都说你直爽,就是肚子里的肠子都不带打弯儿的,直说了又有什么。行啦!你放心,这事我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宋局长也在呀。”杜主任敲门走了进来,先跟宋局长打了个招呼,又扭头对杨浦说道:“杨局长,农机局的人来了。我已经把他们安排在了小会议室里。”
杨浦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就过去。杜主任,你把刘明娟也通知到会议室去。”
杜主任笑了笑:“地球少了她还会转动,这种事情她从来不需要通知,已经在那儿了。”
恰在此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急促地振响,一声声的,听起来一声比一声高,焦急地,声嘶力竭地。
杨浦拿起了话筒,电话另一端传来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一口的当地口音,显得格外惶恐不安:“爸爸,我是萌萌,很抱歉昨晚上没有回家。嗯,我们嘣完迪正准备回家,他的车子在郊外轮胎漏了气。我们找不到补胎的,只好在车子上呆了一夜。我们啥子也没做。真的,我不骗你。爸爸,请别生气,好不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杨浦极不耐烦地听着这不着边际的唠叨,心里正为农机推广所的事窝着一团火。责任感是他一向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该认真履行职责的时候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这使得他立即降低了对自己的自我评价。唯有英文中闲晃和面包才是同一个词。记得是哪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过,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短暂的瞬间认识自己。他在这一瞬间就觉得自己有点像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中的矮子。他确定了一下确实不认识电话里这位娇嫩女性,而自己又根本就没有什么女儿!他猜想对方一定是拨错了号码。
杨浦面有愠色,也用当地口音说道:“对不起!我说,你拨错了号码,我不是你爸爸,我也没有一个叫萌萌的女儿。”
“哦,爸爸,”对方好像轻轻跳了一下脚,停顿了片刻,沮丧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生气,只是没想到你会生这么大的气。”
杨浦哭笑不得,正想解释几句,宋局长急匆匆地走过来说道:“是萌萌打来的吧?那是我的女娃子,我来给她讲。”
杨浦把话筒递给宋局长,真诚地说道:“那……宋局长,我等你,一起过去吧!”
宋局长摆手道:“你去吧。算了!这事,我就不掺合了,但愿没有打扰你的工作。我相信,你肯定会处理好这事。”
杜主任陪杨浦走进了会议室,表现得就像是他的小跟班。杨浦在进去之前正了正领带。会议室里除刘明娟外,还坐着一长一少两个男人,一脸求人办事的模样。年长者,头发已经花白,神态沉稳,不卑不亢;年少者,满脸堆笑,唯唯诺诺。看来,这两位就是农机局的人了,或许也是前来说情的人。
杜主任把杨浦向两位介绍道:“这是我们局的杨局长。”
杨浦向年长者伸出手去,寒暄道:“欢迎,欢迎!这位就是赵局长吧?”
“哎——不,不!我姓王,是老赵的副手。真是想不到,杨局长这么年轻,前途无量呀,啊!”那位年长者语调虽是十分客气,但听上去仍然官腔十足,开口之前总要加个拖长了的“哎”字,说完了又要“啊”的一声。
“原来是王局长。坐,请坐。”杨浦顺势恍然,用手指向座椅示意了一下。对方的自我介绍,令他头皮一炸,有一种受轻视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连自己面颊上的肌肉是否保持了平静都无法判断了。他心底不由得泛起极度的不快:机关就是机关,什么都搞对等,龙找龙虾找虾,由副局长处理的事就得由副局长来交涉。
王局长坐下后,把整个身子都探了过来,话题进展急转直下:“哎——我和小林这次来,是受老赵的委托,协商如何妥善处理农机推广所丢失档案的事。我们局和他们都意识到这一事件的严重性。我们局的意思是,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比如罚点款呀,该罚多少就罚多少,也让他们吸取吸取教训,啊!哎——只是,关于相关人员的处分问题上,是不是能适当放宽一点。我们这个所,这些年一直在亏损,干部不好配。现任的所长、书记都是年初才从局里动员去的。如果这次给了他们行政处分,他们撒手不管了,局里实在派不出干部了。老赵托我转达杨局长,看能不能体谅一下我们的难处,啊?”
杨浦暂时把心里的不舒服保留着,做出一副很开明的样子,草草地点了一下头,眼神并没有停留在对方脸上,用一种尽量冷静的语气说道:“我们理解你们的难处。不过,这一事件是非常严重的,如果我们不处理,以后会追究我们行政不作为。这样吧,行政处罚决定书还是要发,该怎么处罚还是按有关规定办。只是,关于相关人员的行政处分问题,折衷一下,在决定书里就写交主管局处理。至于你们怎么处理,我们就不过问了。王局长,你看这样行不行?”
王局长原本以为会像世贸谈判一样费劲,没料到交涉会如此顺利,瞪着一双大眼,看了他半天才相信似的:“哎——真是太感谢了,啊!”说罢扭头吩咐跟随他来的那位年轻人道:“哎——快拿烟,拿好烟,拿中华。啊!”
刘明娟垂着眼不做声,明显流露出一种若有所失的怅惘和落寞。
杨浦一进门就没敢正视刘明娟,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觉得这是他到局里办得不妥的第一件事,下来后得找个机会解释解释,不能伤了她的工作热情和积极性。他似乎突然间悟出一个道理,人不可能完全左右自己,人同时还要被周围左右和被你自己的变化左右。是啊,当现实不能改变时,也就只有改变我们自己。唉,这个机关里,真是个改变人的好地方啊,不知不觉地,你就身不由已地进入了某种氛围和某种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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