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法接生的悲剧
我们随阿朵急急赶来老岩家,只见房门紧闭,我们从堂屋进,转侧门进了房里。产妇坐在床上,头上勒着水红色的头巾,焦急地流泪。产妇的丈夫、公公老岩和婆婆等家人都围在床前,一副急惶惶的样子。
阿朵一进来就说:“医生来了,大医院的医生来了。”众人忙让开,让我们近到床前。
孩子被抱在年青妈妈的怀里,昂着头,身子好象一张向背后翻转的弓,紧咬着口,双眼上翻,一双小手紧握拳头,四肢不停地搐动。
我们都弯下腰观察病儿,陶一萍问:“孩子生下几天了?”
产妇的嘴贴着婴儿的小脸,不停地亲着,一边流泪,一边喃喃地叫:“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她没有回答,也许没有听到旁边人的话。这时一旁的婆婆掐着手指数着,小声说:“七天,娃娃生下七天了。”
我们一听都有几分明白了,赶紧吩咐把婴儿的脐带打开。脐带用花布包裹着,解开一看,残端红红的,有些分泌物。我们拿出棉签,拭去有气味的分泌物,擦上碘伏。小儿全身都在搐动,肚子也紧绷着,一颤一抖的,好象水波纹在腹壁上滚动。
一看就知道,婴儿是在家里接生的。我们不用问也猜得到,这个小生命就象这个寨子里的所有生命一样,祖祖辈辈以来,都是出生在自己家里,由年老的接生婆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小嫣问:“拿什么剪脐带?”
“瓦片。”婆婆回答我们。
我们都一片愕然,小嫣问:“是拿瓦片割断的?接生的没有剪刀?”
“有剪刀啊,不过要瓦片割下的娃儿才是富贵命,才有饭吃嘛。”年轻的爸爸嗡声嗡气地说,看我们的眼神,好象在说我们太不晓事。
细问之下,原来本地风俗,平时打破了碗,就丢在水缸边,用作刮芋头皮、丝瓜皮、葫芦皮等等。而遇有接生娃儿,用瓦片割断脐带,这孩子将来长大了就不愁吃穿。如果当时家里没有破碗,还要特意打破一只碗来割脐带呢。那天媳妇发作了,喊了接生的安老妈来,一看生下的是个儿子,一家人喜上眉梢,还特意选了一块漂亮的破碗片来割断了娃儿的脐带呢。
“瓦片洗过没有?”小嫣问。
婆婆使劲点头,“洗了,洗了,洗得很干净的。”
我们提出要看看瓦片,年轻的爸爸摇摇头说:“埋了,和胎胞埋在一起。”
看我们围绕瓦片上问,老岩也摇头:“不是的,瓦片没有事的。你们是说要拿剪刀剪脐带吧?不好,不好,寨子里有拿剪刀剪,出了事的。”
我说:“剪刀不消毒也会出事,瓦片不卫生,更容易出事。”
这一家人一听,都摇头不信,“寨子里都是用瓦片,还不是一个个都好好的。不是,不是。”
我一看不能说服他们,眼下也不是争论的时候,还是以后慢慢地讲解吧。本来结合具体事例普及医学知识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但眼下还是小儿的病要紧。我问:“娃儿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
产妇说:“娃儿昨天就口紧,不肯吃奶了。”又问:“医生,这是不是紧牙风呀?”
我点点头,说:“是的,医学上叫新生儿破伤风,又叫七日风,这七天就是潜伏期,细菌从割脐带的时候就进入人体了。”
这一家人一听是这个病,都表情严肃,犹如世纪末日来临了。看来他们都知道这个病的厉害,从这里推测新生儿破伤风还是常见病,村民们也是时有所闻的。
小儿的病来势凶猛,即使送到医院也抢救成活率不高,何况山道弯弯、路途遥远,要送也来不及了,我们心里都清楚,心情格外沉重起来。
破伤风杆菌早就入了血,正在小儿体内疯狂地繁殖,而我们这些医学生却束手无策,几乎帮不上什么忙,迫切的心情和残酷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热情的理想与冰冷的规律分道而驰,我们的心里一片悲凉。
堂屋里点着油灯,一袭黑衣的巫婆正在跳神,她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念念有词,纸烧了一地,没烧尽的纸片上还存留有神符的笔画。
年轻的妈妈狠命地掐小儿的人中,鼻下处的皮肤都掐出了血,这只是一种心理安慰,是徒劳的,我制止了这个年轻的妈妈继续这么做,免得小儿再遭受这样的罪。过了两三个小时,孩子不动了,只有鼻翼偶尔轻微地翕动。又过了一会儿,鼻翼也一动不动了,身上越来越冷,一屋人都抹眼泪。我不忍心看,默默地走了出来,小嫣、一萍、阿朵她们也跟了出来。
老岩出来了,拉我们坐到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会儿,阿婆端出一个茶盘,茶盘上有几碗雪花鸡蛋,阿婆说:“城里来的医生辛苦了,吃盅茶吧。”我们一见起身就要走,阿朵赶紧制止我们,说:“你们不吃,阿婆心里更难过。”阿婆说:“娃儿他走了,原不是我们家的人啊!算了算了,也怪不得了。”
我们勉强接过碗,实在难以下咽。我知道,人家家里添了娃娃,会留住客人吃喜蛋,现在人家正在悲痛中啊,我们这是吃的什么蛋啊?他们是怕让远方来的客人空着肚子出门,这是多么淳朴的村民啊!我劝导跟前的两个老人说:“这么严重的新生儿破伤风,医院里都难得救活,有的救活了,也留下脑瘫、智力低下等后遗症。还是想开些吧,以后再添了孙子,割脐带一定要小心。剪刀不要有锈的,要煮,要消毒。水缸边阴暗潮湿,正是破伤风杆菌繁殖的好地方,这里的瓦片要是带了菌,就很难杀死。破伤风杆菌的芽胞很顽固,煮几个小时都杀不死的,以后要多加小心啊。”
两个老人似董非懂地点点头。
从老岩家里出来,我们一个个都沉默无语,只是低头走着。突然,我想起了昨晚的听闻,便给阿朵说了。阿朵并不奇怪,淡淡地说,“阿芝这一家的事,我以前调解过。”又掉头朝向我的两个女同事说:“正好,你们女医生把医学知识讲给她听吧。”
两个女孩问:“怎么回事?”
阿朵有些不自在,只是说:“你们去问问她就知道了。听了她的话,你们再给她们一家人分头做工作。”
我们听到这里,虽然还是云里雾里,不过大约猜到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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