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企鹅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个头不高,却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突然擅自搬到这个角落来同吕品坐。这个举动没有得到班主任的许可,更没有征求吕品的意见,其意图就更匪夷所思。班主任的反应是一脸阴沉,吕品的反应是一脸迷茫。
吕品的桌子紧靠着后门,从军事角度来看非常有利,既能将整个教室一览无余,又可有效地避开班主任从正门搞突然袭击时的视线。但对于不看武侠不打电动不写情书不在上课的时候吃零食的学习委员来说,这个位置除了离洗手间比较近以外,毫无价值。
班主任生怕吕品把学习委员带坏了,特别是当小企鹅“殴打”他或者给他画手表的时候,这些肉体接触就象一颗颗痔疮,闹得班主任坐立不安——吕品和小企鹅这一对当事人却始终无法想通为什么他们之间平凡的接触会给班主任带来这么多痛苦。每次班主任从前门走进来的第一眼,必然是扫向他们那一桌,但等他疾步走到桌前,二人早已在埋头苦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班主任逐渐改变战术,声东击西,迂回到后门来,从门洞里偷窥。这不用吕品伤脑筋,因为有人比他更迅速地想出了对策。教室后排有许多从踏进高中的一刻起就下定决心投身艺术和体育的学生,他们的抽屉里除了画板和球鞋,就是小说和香烟;并且当班主任突击检查时,只能发现画板和球鞋。班主任这招暗渡陈仓的最大受害者,便是他们。
在经历了数十本小说惨遭终身监禁的挫折之后,受害者们变被动为主动,在敌人到达预定地点之前设下圈套,比如粘一些明星写真的贴纸在门洞的这一边,看得班主任心旷神怡、依依不舍。
贴纸用完了,有一个富有创新和冒险精神的体育生就刮来一堆粉笔灰,搁在门洞里。
那一口,吹得班主任半个月眯着左眼,也吹得吕品和小企鹅各分东西。因为瓜田李下,他们最有嫌疑。
班主任以为这样就可安全地偷窥了,结果再次中招,右眼也眯了半个月。
刚被分开的那段时间,吕品茶不思零食也不想,看小说都没心情,每天下课还要把小企鹅请过来帮他画手表,为了尚未忘却的纪念。班主任据此断定这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是绯闻那么简单,必须上升到道德品质的高度来对待。结果吕品和小企鹅开始接受隔离审查,分别被找去反复“审讯”,用班主任的话说是“谈心而已”,事实却是“谈得心力交瘁死而后已”。
吕品怀疑班主任以前是个传教士,他太健谈了,谈的内容简直可以编成一本《七日谈》。他列举了一大堆早恋的危害,真的有一大堆,假如一条危害有一平方厘米大,他所说的危害就可以装满一个集装箱。别以为这里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吕品可是边听边数着的。
照班主任的意思,他们算早恋未遂,只要认罪伏法,还是可以宽大处理的。小企鹅不服气地说:“不去抓真的早恋的人,倒来冤枉我们。”
班主任立即堆起笑容:“呵呵,你知道谁早恋了么,告诉我。呵呵。”
小企鹅一愣,想了想说:“没有。不知道。”回答得非常坦诚,因为如果吕品和她不算早恋的话,那么她所看见的其他同学之间的交往也没有符合早恋标准的;至于她看不到的一些事,那自然是不知道了。
班主任没把她想得那么单纯,于是又紧急提审吕品。他说:“她已经交代出班里其他早恋的人。你现在也说说看,只要说对一半,就证明你没有骗人。我可以考虑不处罚你们。”
吕品怀疑班主任不当传教士之后还进中央情报局工作过,那眼神,那语气,虚假得无以复加。
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小企鹅八成因为拒不交代而被班主任这个中情局特工残忍地杀害了。
为了告慰小企鹅的英灵,吕品决定打死都不说。
班主任进一步诱惑他:“只要说出一个,就允许你和她重新回到同桌。”看来她还没牺牲,可武侠小说里写过,男主角宁死不屈,最后都能获得敌人的敬佩或者高手的援救,逢凶化吉,然后某某前辈欣赏他的人品,赏一本什么武林秘笈,从此所向无敌。
吕品觉得还是坚持立场比较好。
班主任继续增加筹码:“这样吧,说出他们姓什么,就给你记一功,要什么奖励随你挑。”
吕品又想起看过的革命影片,那些叛徒在交代了所知道的一切之后,运气差的就被一枪毙了,或者被当作废物一样扔在一边,奖励根本不会兑现;运气好的也会在解放后被“代表政府代表人民”的人一枪毙了。
反正都是一死,不如留个好名声,坚决不说。
班主任一咬牙:“让你做副班长!”
吕品一哆嗦,惊讶地望着班主任的双眼,他是认真的。这个条件太有杀伤力了,对于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来说,领导的认可是多么的鼓舞人心啊!吕品内心深处是坚决不肯出卖谁的,可年少时谁不犯点小错呢,这应该可以被原谅吧。其实做不做副班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副班长什么时候可以变成正的。
再等一等,等他说“以后每次考试都给你打九十分以上”的时候,我就弃暗投明。吕品暗下决心。
班主任见他还不肯交代,失望地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吕品立刻感觉到副班长才是班主任筹码的底线,于是决定见好就收,坦白从宽。
吕品立刻把“三分之一”给供了出来,她的男朋友之多已是妇孺皆知的事,就差没上《焦点访谈》了。可吕品所知道的班里谈恋爱的人也只有她。
班主任失望地叹了口气,问:“还有么?”
吕品仔细想了想:“没有了。”
班主任伸手抓了抓头皮:“真的没了?”
吕品奋力想了想:“真的没了。”
然后吕品被释放,成天等着被任命为副班长的消息。结果等来的是单独的思想教育和心理辅导。教务处为了端正他的思想,消除早恋的想法,专门派一个心理医生给他上课。这个医生的年龄比吕品和小企鹅两人的年龄相加还大两倍,吕品非常担心此人在辅导的过程中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那我不是罪加一等了?”
原来“三分之一”的老爸是县里最大的造纸厂厂长,每年赞助学校好几万,学校的办公用纸都是他提供的。她谈恋爱班主任怎么管得着,给她介绍对象恐怕都来不及。
吕品和小企鹅后来再也没有同桌过,而吕品也由此领悟了一个道理:做叛徒一定要出卖没有靠山的人,否则还是做一个英烈比较划算。
抱着对这个结局的极度不满,吕品果断而冲动地实施了报复行动。在一个美丽浪漫的黄昏,吕品躲在教学楼的某个角落冲一对在林荫道上依偎同行的情侣大喝道:
“喂!学校里不准勾肩搭背!几班的!”
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那是校长夫妇。
白色恐怖般的全方位监控让校园内的言情故事成为不可能,却无法阻止吕品对梁淑纯的情感升级,倒是一个本来与吕品毫无关系的事件影响了他。话说邻班有一对顶风作案的情侣,平日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羡煞旁人不说,更让管理者咬牙切齿。谈话教育是少不了的,可惜从班主任到西门吹牛再到教导主任,统统被鲧的灵魂附了体,只知道用水来土挡的堵截式。威逼利诱命令恐吓全用上了,一点效果没有,反而坚定了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决心,叛逆年代的痴情分子只相信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鲧们决定把烂摊子交给二人的父母,遗憾的是这四位“过来人”也不是大禹,于是给原本越垫越高摇摇欲坠的堤坝又加了一层钢板,强行限制这对情侣的见面。决堤的日子终于到来,该男生偷走家中五十元钱,找了个机会带上女生私奔去了。他的计划非常周密:先坐长途客车到福建,然后转乘火车去湖南,接着沿长江逆流而上进入四川境内,再在四川与贵州交界处来回穿插数次,这一切都是为了扰乱追捕者的视线,最后从四川搭船抵达湖北秭归,步行至神农架,这里就是二人的理想归宿,一对亡命鸳鸯将在此过上男耕女织的美好生活。这个完美的计划让他兴奋得好几次在梦里笑出了声。
他和女朋友顺利地登上了开往幸福未来的长途卧铺客车,在一路颠簸中依偎着享受自由的空气。车开到雁荡附近时正是半夜,售票员说这一带有车匪路霸出没,所以中途不停车,提醒乘客们最好先到旁边的树林里解个手。几分钟后,一车人提心吊胆上路,开不多远,几个人站在路旁示意要搭车,司机没有理会,反而加速前进。那几个大汉立刻从草丛里抓起刀枪棍棒追了起来,一个中年妇女边回头看边紧张地问:“不是铁道游击队,追不过车吧?”
“放心,追不过的,”驾驶座后面的床上坐起一个中年男子,镇定自若,“所以,只有我们停下来。”
司机一愣,乘客们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说话间,这人已走到司机身旁,得意而邪恶地笑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连接了他的手掌和司机的肩膀。
这个男生身上没几块钱也没什么大损失,可没想到他女友有先天性心脏病,经不住一吓,竟晕了过去再也没回过气来。
校方终于逮到个反面教材,此后这个悲剧每个礼拜都会被这个或者那个老师使用一次,但效果不尽如所愿,原来被教育者都心存侥幸:先天性心脏病,实在太稀有了,一个学校应该不会出两个。
这个事件只在吕品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并不是担心什么心脏病,他的思维是跳跃性极强的,举一反三,他想到了几乎所有早恋的恶果。从前吕品选择沉默是由于对这份情感的不确定和羞涩,现在他更无法开口,为了梁淑纯的学业和名誉,为了避免一切因不成熟而可能发生的意外,为了将来理解更深层次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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