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有点不知所措,不好意思起来,说:“咋了?我说的不对吗?这个问题让我困惑了好几年了。”
甄廉说:“你跟我年轻时有点相象。不过我跟你的经历不同。我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我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汗珠摔八辨,还是不能把我喂饱。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喝汤,是那种玉米面糊糊。父母喝到最后一口,总是把汤倒到我的碗里。因为碗底总会有几个小小的面疙瘩。那是能煎饥的。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至今记得村里的乡亲争相传颂这个消息时那种抑制不住的惊喜。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村里为此特意演了一场电影。我去上学那天,全村人都出来送我。送过一道坡,又过了一条河。千叮咛,万嘱咐。我身上穿着新衣裳,我的脚上第一次穿上了一双人造革皮鞋。那是村里的乡亲每家三毛五毛凑钱给我买的。他们说,不能让城里人看不起咱乡下的娃。
“我进校门的那天刚下过一场雨。大门口满是积水。我脱了人造革皮鞋,光着脚走进学校。大学四年,我很自卑。我从来没敢抬头看过女同学。我惟有拚命学习。学习成绩是我唯一的骄傲。
“我成了城里人的第二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你贤姐,见了三次面,我们就结了婚。能够娶上城里的女人,我已经很知足了。我是中院第一个本科毕业生,不到三十岁我就当了正庭长。我踌躇满志。这以后却是……”
说到这里,甄廉的心里泛起一阵苦楚,那种被煎熬的滋味至今让他不堪回味。十几年里,他曾经几次被推荐为副院长人选。每次笔试他都是第一名,群众评议也是高票通过。许多人都认为那个位置非他莫属,然而就那么半步,他却总上不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件农药案。那一年他们村里发生了蝗灾。村里的人央二嘎子开了小托来买农药。中午是在他家吃的饭。没想到那药一点作用也没有。村里人哭着喊着,眼睁睁地看着庄稼被吃了个光。出了这样的事,乡亲们自然就指望他了。可是最后每亩地只赔了十几块钱。那是一季的收成啊!村里人只知道他在城里当官,哪里知道他这个芝麻官连一句硬气的话都没资格说。从此他回去总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进村。后来他干脆把爹娘接了来。
五年前他们学校校庆,正好他到那里出差。他见到了久别的同学。他们有的当了司长,有的当了院长,有的是著名的律师。只有他,最寒碜。那天,他恨不得拱到地缝里去。
“后来我就想啊,我为啥十几年进步不了?因为这个社会变了,我跟不上形势了。用俺老家的话来说,一个墨斗弹出两条线--我的思(丝)路不对。思路决定出路。我超越了自我,才走了出来。”
“哦,我想听听,你是咋转变过来的?”
“适应,适者生存。有时候人对社会的适应既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又是一种自我的超越。”甄廉象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住了口,心里猛地一缩,象是下楼时一脚踏了空。他忙把话题一转,又说:
“比如我跟你贤姐吧,她没啥文化,也没有多大的见识。可是命运把我和她安排在了一起,我就得适应她。她是个好女人。俗话说床前没有百日孝,她侍候我的父母,十几年如一日,那种无微不至,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可感动。我发过誓,今生今世我不会背弃她。”
“贤姐的病到大医院看过吗?”
甄廉的脸上暗淡下来,颓然道:“看过,不治之症。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三年。”
青梅也黯然神伤。
过了一会儿,甄廉说:“可我还得活下去,我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我不想一个人走下去。我想......”
青梅点了点头,说:“可以理解,你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我现在遇见了一件难事。我看上了一个人,跟你在一个单位。她在我眼里就象一张清新淡雅的水墨画。没事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她。说来可笑,活了四十多岁,才知道恋爱的滋味!我现在很矛盾,我不敢跟她说。我还没有资格。可我又怕她不知道,跟我擦肩而过。”
“要不要我对她说说?”
“还不知道人家咋想的。这件事让我伤透了脑筋。前天我去你们院里,李院长送给我一盆玟瑰花。我搬着花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把花放在了九楼阳台上。这样她一进大门就能看到。如果她有这个意思,就会上去浇水。如果她心里没我,那盆花只有干死了。”
“她知道吗?”
“我会告诉她的。你说,她会让那花干死吗?”
青梅垂下眼睛,说:“我也不知道。我想无论她浇不浇水,她都会打心底里感谢你。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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