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七月一个礼拜吧，我和浩太一起到外公的老屋。天空有点阴，从公路转进通往外公家的小径时，突然有一种像是进入田园的感觉。远处炊烟袅袅，不时狗吠，我闻到草的味道，些许微凉的风吹过来。
我一度认为父亲的家是和自己生涯无缘，虽说我和云飞是兄妹，但好像原本感情就并不怎么好。我对他的感情就仅限于此，事实上，也正应该如此。而年幼的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往外公家跑，只想找到一种寄托，我甚至想变成一只小猫小狗，生存在这个空间，不要让我回去。
小时候我甚至还想，即使大学毕业后，即或嫁人了，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一样地到外公的庭院，每天花几个小时的时间陪外公晒太阳，聊聊天，给他读报纸，说一些新闻……就这样过一生。
在房屋的四周尽是田地，田地的周围是一片小树林，记得还有一只鸟巢。先是一只雌鸟一只雄鸟，后来便窝出两只小鸟，早春起来听到鸟鸣，叽叽喳喳的。房屋是两层楼，外墙是红砖的，墙壁上到处有坑洞，也没有修补，说明了它的古老简朴。
屋子的屋顶还有阳台延伸出来，后面是一条小河，当年河水潺潺流动，现在都有些受到了污染。上面飘荡着许多的水葫芦，有时望去整个水面上全是。下了小河堤，还可见一条泊着的小船，空荡荡的停在那里，倒有几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味道。
不要一个人到水边……外公不知多少次警告幼年的我。河旁的树荫下，那里是我幼年的游乐场。村边小路上雨停了以后，蚯蚓蜿蜒而出，我哇哇大叫。
我时常在油菜花田里，蜜蜂在我的四周飞来飞去，我幻想我的爱情，我长大以要嫁给一个漂亮的多情的王子。
我一直沉浸于故事里，却不看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对外公单纯的打从心里信任，只是单纯的因为小时候在他身边长大的关系。我品味着的童年少年的时光已流走，我抓获的是一道暗影，一种奇妙的倒错关系让我微微晕眩起来。
外公朝着浩太，嘴角地浮出微笑，好像看着这世上唯一喜爱的东西，或许是爱乌及乌吧，他对外孙女喜欢的东西也喜欢。浩太和许多跆拳道的人不同，外表儒雅，虽然在外国做了一些体力劳动，全然看不出来。但这只是他的外表，实际上生性好动，走路像风一样，他大步在前，我却常常跟得气喘不过来，这一点周石也领教过。
照他的说法，有一次经过唐人街碰上劫道的，七八个人围住他，他三下两下就把他们给打发了。我可是见到浩太吃核桃，都是手一捏就解决了。后来我看见他的父亲也是这么吃的。
浩太的性格活跃，喜动难静，而且随便惯了。而外公往往从看人的衣着，姿势，精神面貌，就决定他的好恶。常常在三句话之内打探出这个人的姓名往址家庭背景，也盘察过浩太，对一直随随便便的浩太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我也偷偷地告诉过浩太，一段时间我也被逼着去相亲，每当回来时，外公总追问不休，年龄住址家庭情况……我被他烦得不得了，一概回不知。外公很生气地骂我，出去半天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要是他在，只要三句话，他就能把来人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他真可惜当年没去搞地下党。
后来外公带着我和浩太参观老屋，他有很多家具，橱柜和餐桌都是老式的，他的卧室里摆放着一张大的红木床。外公指着它说，以后就把它送给飞鸿当嫁妆。这事他老早就提过，没想到到现在还记得。我们刚抵达的两三天，就光忙着晒被子、整理庭园，还有清理一些物品。在对面那片开阔草地上，在枝叶茂密的树荫中，那条狗正躺在主人的老式自行车旁，一个孩童在两棵大树之间用一根绳子拉起的一个秋千上荡漾着，轻轻地摇着，另一个男孩正枉自无聊地把坐秋千的孩童推来推去，最后两个人撞倒了一起，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叫大闹。
我坐在门边的一处阶梯上等候着他，两只手合放在膝上，一直到头顶上繁星点点，面前是一棵盛开的桃树，正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味道。晚风柔和宁静。我的心猛烈地跳荡着，我想浩太说过，也许我还小，不明白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情爱哭泣、眼泪和热情，而这些在我身上都太早。他还是猜不透，除了爱情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使得我想委身于他。然而我真的爱他吗？但有一点，他确信我的守候。我对他洋溢的柔情，以及含母性的爱的感情。对于这一切，他却感觉到了。我心里充满着仁爱，所以我愿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我听到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从黑暗中现出了一个人影。
一阵香甜、清新的乡村气息随之而来。他身上仿佛带有新割的干草的芳香和青青芳草的新鲜气息。
我对他怀有极强烈的感情，喜欢有他陪伴在身边。我对他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对一个做叔叔的男人情意缠绵似乎是荒唐可笑的，会隐隐觉得心里充满一种敬畏的情感。
那天洗衣机洗到一半便罢工了，我气急败坏地对浩太说：“又坏了。”电视节目看到一部分也这样，我过去猛敲了几下，像是过家家般又好了。
浩太说：“一切都要更新了。”我拿着电话簿找西门子维修部，找了半天。
外公那时也年近八十了，虽然身体一直很强壮，但不敌年事已高，他一直好好休养，一年到头都不出这园子。
他的身体让我觉得他已走向了衰老，我无意中翻看到一年前我给外公拍的照片，发觉今日已不敌往年，但他仍有生机，他相当亲切，一瞬间把我拉回从前的感觉。
外公退休后，一直在家悠闲度日，每天不过下下棋，看看书，会有人上门来找他谈谈天。他一年到头都不出去，只是在这院落里坐着，我时常也整理庭院。拔掉杂草，整理一下，庭院就变得干净，我以前也在房前屋后种了一些茄子辣椒西红柿之类，到了丰收的季节，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象。
我们该不该结婚，我们是否能维持一个正常的家庭。我一直要有一个家，不然没有根，他有女朋友，有女人，他不是清教徒。
我有一种感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让我有一种感觉。即或当时我嫁人了，为了他我也想出轨，我想他，得到的非常热烈的爱。
休息时，坐在庭院里，我们陪外公喝茶吃东西。房子和土地都是祖先留下来的，他常说这样的话来，不知为何让我伤感，他悠悠闲闲地度晚年，退休得很早，曾有人请他回去，再发挥余热，可他说他喜欢自由自在的，回单位受约束，受人管。之后，他去北京旅行了一次。 他说，旅行的好处就是读了万卷书，也行了万里路。由衰老和疾病接下来的安稳，外公也步入了老年。昨晚之所以睡得那么熟，是因为感到疲倦了吧。
庭院里有一部旧自行车，经过风吹日晒，像个老古董，可他当宝贝似的。他说当年他是全村第一个会骑自行车的人，小时候看见邮递员进村时，就跟在他的自行车后面跑，后来他也学会了骑车，他的这辆自行车还是托人找了一张自行车票才买到的，那时好多的东西多都要票。他还告诉我，他以前的种种往事，他与时俱进，也不守旧。当年在还没有人敢穿白皮鞋时，他就头一个穿了，以至于有的人见到他就吃惊地问起令尊大人是否过世了的话来。一边慢慢回忆，不可思议地，他居然还记得大部分。
我的外公在给浩太的一封信中写道：“……你对于飞鸿的关怀，感谢不尽，我见过你一次，觉得可以将飞鸿的一生托付给你。几年来你并未完全与她失去联络，想你也是顾念她的。如果想她，就回来吧，一切谈开了。飞鸿我了解，不撞南墙不回头。如果她真的为了等你而不肯结婚，你是要付责任的……望你三思。”
我对外公的感激与尊敬几乎达到极点，连这样的信都肯为我写。想到此，有点安慰，我看着他。我看着一群猫儿躺在空地上晒太阳，我也懒洋洋的。忽然想起周石的理想来，他说做不了小狼狗就去做乞丐，那一群不正像乞丐吗？他虽然不够帅气，但讨女孩子的欢喜，男人并非只要有外貌，没有情趣同样也不招女孩子喜欢。
外公悄悄问我：“你有没有得到你要的东西？”
“将来吧，我和母亲可以手挽手在一起聚旧。届时，一切怨恨都不存在，因为一切已成过去。我已得到我要的一切，没有太多的怨恨和不满。”
外公忽然说：“飞鸿，你放心，万一他对不住你，我可以作主，马上让你离婚，这年头离婚不是耻辱。”我看着外公，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滑稽更慷慨的祝福。外公一向维护我，连这种事情他都可以维护，我有点无语。
“结一两次婚是很平常的事，现在的年轻人不比我们那时。”
我自己不是七八岁的孩子，嫁人不是过家家。
“你很该找个对象成家，生小宝宝，过安定的日子。”
我看着浩太，浩太只是微笑。我的客房在二楼，我进到自己的卧室。
“真的是这样，一直都是。一到这里就突然变成这样，像小孩子。”我换上橘色的短裤和白色上衣，后背露出大大的一片肌肤，他偷窥了我的背部。我突然转过来向着他，他笑笑的。
“我说你偷窥我，你是偷窥狂。”他像是抚摸似地过来拉我的手，然后挽上自己的手，我像是撒娇的一样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在阳台上并着看远霞和夕阳。
“做外公的对外孙女儿的行为都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听着我们谈天，有时微笑，他头脑还是很清楚。”我的耳朵被他的鼻息吹得痒痒的忍不住笑出来。我们的肌肤地碰在一起时，我会忍不住全身绷紧，一会儿附和他大笑、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又绕到我的背后亲吻我。
“外公是个犟老头。”
“你的坏脾气和他倒有几分像。”
“我是一个私生子。”这句话正道出我年少时一次一次出走的根源。
“父亲觉得亏欠你吗？”
“大概有。”
“童年有什么遗憾吗？”
“我童年还算完美，比现在的小孩子戴着厚厚的眼镜背个大书包上学念书要有生气，和同龄小朋友一起玩闹嬉戏要比现在天天上补习班开心得多。我在外公家一直到七八岁都不知有父亲，父亲是什么，也不太懂。只到有一天我的老师问我有没有父亲，我突然明白，我想别人有，我也应该有，于是点点头。以后我就有些好奇，只是没有敢问。”儿时这件事印象很深，我也从未听外公他们就起过父亲，我也没有问过。
“有一天我在门口和几个小伙伴玩，来了一个男人询问我，谁谁家住在哪里，他问的正是外公的名字。我随手一指，这就是了。他进去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从那天起，他把我从外公家接走了，接到了他的家里。我对父亲一直很陌生，并不太友好。”
童年时知足常乐。
“你呢？”
浩太握紧我的手，我喜欢他，他的手，强壮、有力、温暖。
“你曾经告诉我有同伴有取笑你。”
“只是等到我重新回去看这一切，发现许多的同年人已长大，他们大都已出嫁娶妻，有的即或见面也未必认识。我似乎一直在走与她们不同的路，我没有早早地结婚嫁人生孩子，完成一个使命。没有外祖父，我的童年生活不知要怎样？”
他伸手搓着我的短发。“你一直疏略你的父亲。”
“外公不会勉强我做任何事，他没有勉强我同不爱的男人结婚。”
“那当然。”
“他也不担心我的功课跟不上。”
“我是什么位置？”
“你自有你的位置。”
“我愿意照顾你。”
“我可不是小孩子。”
少年他十分卫护我——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一切被浩太猜中了，我不喜欢太多管束。
“你怎么知道？”
“一个女人的生活不易过，事事需自己动手，你确实需要一个男人。哪怕天天洗碗也有一个人听你唠叨，洗衣机坏了还要男人来修。”
我的梦想让生活折磨殆尽，只有浩太仍在心中未褪色。
“我在这里长大，但是那几年对我来说像是十年、二十年，甚至可以说是永远。”
一只蝴蝶从深处阴暗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不时地在后面追着我不放。
“我以后要有一个广大庭园，一片雾蒙蒙的跑马场、还有一大片的网球场……”我说得兴高采烈，继续做着童年的梦。
晚餐是我负责，我花了不少工夫做各式各样的菜肴，他出去买下酒的熟食。然后就像是刚远足回来的少女一样，喜孜孜地向外公报告晚餐的内容。晚上时我们也就理所当然地开始喝起啤酒来，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一切就在眼前，房屋的庭院已在眼前。晚上的灯闪烁着橘色的光，耳边可以听到我的气息，仿佛另一个影子正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向自己逼近。树木、野鸟、花草……好像从混沌黑暗的底端向我逼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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