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大粮户在二月二这天理了发，刮了脸，胖胖的脑袋活像剃光了‘毛’的猪头。二月二龙抬头，理发是图个新年过后‘精’‘精’神神的开始‘春’种的准备，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分‘精’神一分财，戴大粮户容光焕发的走在街上，逢人就打招呼，一个小半拉子跟在他的身后，拎着两个油汪汪的柳木食盒。
早晨，多田起来在院子里练剑，戴大粮户就过来和他说晌午要请皇军吃熏‘肉’大饼，喝龙胆酒，二月二应该好好聚一聚。
多田和士兵们欢呼起来。尽管他们还‘弄’不清二月二到底是什么节日，但是吃猪头他们是知道了。这顿节日大餐实在是太丰盛了，熏得油亮通红的猪头‘肉’、大肠头、猪蹄子、下水、猪尾巴都散发着袅袅热气和特别的香味，让人瞅一眼就满嘴口水。戴大粮户搬出来存放多年的泡着松‘花’蛇的高粱酒，拔开柞木塞子满屋子顿时弥漫酒香。
这是一场完全不顾及形象的饕餮盛宴，每个日本兵的手上、脸上、衣服上都闪耀着油光，不时的有日本兵伸出舌头去‘舔’挂在嘴‘唇’上的‘肉’渣。酒喝得越来越多，多田和戴大粮户已经换了三次酒具，先是盅，接着是杯，然后是碗，两个人都喝得满脸油汗，眼神发飘，‘胸’口和腋窝一片汗迹。有人呕吐起来，接着迸发了呕吐连锁反应，日本兵纷纷捂着‘胸’口栽倒在地上，表情痛苦的**或挣扎。多田看着满屋子痛苦的士兵似乎发觉了什么，他在阵阵腹痛中再也找不到戴大粮户慈眉善目的胖脸，屋子里只有日本人，**、呕吐、挣扎、‘抽’搐的日本士兵就像桌子上啃得七零八落的猪骨头。完蛋了，多田意识到这个一直羊一样恭顺的戴大粮户突然掀掉羊皮变成了嘲‘弄’的看着他、吃他血‘肉’的狼，而他已经无力对抗。
寒葱岭的山道上，一队日本兵在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而行，他们队形凌‘乱’，军容不整，走路姿势端肩缩脖，完全没有行伍之人的勃勃生气，倒像是穿着日本人衣服的一群老百姓。欧阳洪海端着望远镜观察着走过来的日本兵，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日本军队还有如此毫无训练的部队吗？这么一群新兵蛋子跑出来能干什么呢？为什么这些士兵里没有罗圈‘腿’？为什么队伍里有那么多的大个子？欧阳洪海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谨慎不犯大过，诸葛一生唯谨慎，第一次伏击可不能打出笑话来。欧阳洪海和朴胜日简单‘交’流几句，换上一身黑布棉袄棉‘裤’、猪皮靰鞡，戴上黑狗皮帽子，整个人乌鸦似得向山道上走去。他迎着这支队伍走，故意昂首‘挺’‘胸’，迈开大步，他的背影在埋伏着的弟兄们眼里就是一只摇晃的熊罴。他看清了走在前面的几个日本兵的脸，大脑袋、浓眉、眉骨突起、大嘴岔、方下巴、脸上没胡子刮得黑青，这哪是日本人？分明是东北的车轴汉子！这些人装成日本人干什么？他站在路边恭恭敬敬的弯着腰等着队伍经过，就像大户人家的奴才小心的迎候主子。
队伍眼看到了跟前，欧阳洪海抬头看一眼，突然立正，猛地弯腰鞠躬，脚下跐溜滑摔了出去，黑狗皮帽子甩到了路当间。欧阳洪海赶紧去抓帽子，却抓到了一个士兵的脚脖子，他忙不迭起身顺势一带，士兵摔倒了，他赶紧去扶，脚胡‘乱’一勾，又一个士兵倒了，他着急忙慌想拽着两个士兵起来，双‘腿’没站稳当，一屁股又摔到地上，双‘腿’不由自主的蹬出去，又有两个士兵摔倒，眨眼功夫队伍被他扑腾得‘乱’成一团。
奇怪的是，队伍‘乱’了却没有长官出来管事，队伍沉默着绕过摔倒的士兵继续走，四个摔倒的士兵也是爬起来不言不语接着走，就像短暂的‘混’‘乱’没发生一样，很快欧阳洪海孤单单落在了后面。这到底是什么队伍，难道是一群哑巴？欧阳洪海站在那儿也觉得‘蒙’瞪。
这些日本人是从大蒲柴河方向来的，应该是往敦化去，应该到大蒲柴河寻访寻访。欧阳洪海已经断定，这些人不是日本人，一来日本人没有这样的好脾气，他刚才一番折腾，这些人不但没有恼火好像还刻意躲着他，日本人会躲中国人吗？二来这些人的气味不对，日本人的生活习惯让他们的体臭带着一丝腥臊的盐卤味儿，而东北人却是酸菜水‘混’着熟‘玉’米面的味道。远看着这些人消失在蜿蜒的山道转弯处，欧阳洪海向埋伏着的弟兄们做个手势，然后大步奔大蒲柴河走去。
戴大粮户悠闲的喝着蜂蜜和人参须子泡的参茶，硕大的脑袋轻轻摇晃，鼻子微微发声哼着没有调‘门’的“月牙五更”。这是初‘春’的傍晚，尽管四处冰天雪地，但季候的脚步仍然让人感到了一丝暖意，风神手中尖利的刀子已经变钝了，窗纸很安静，墙角的霜‘花’刚刚化净，带着新鲜的水渍，火盆有点烤人，已经退到了墙角。这时下人通报，安图县长的大公子求见。戴大粮户心里咯噔一下，“老子刚办了一件天大的事儿，刚歇了一晌，这怎么县长的公子就找上‘门’来了？”
欧阳洪海今天穿了一身青‘色’尼子大衣，狐狸皮围脖，戴一顶乌黑锃亮的海獭皮帽子，脚上是光可照人的皮鞋。戴大粮户一看来人这身打扮，眼前一亮，果然气度不凡，英武之中略带一点傲慢，潇洒之外还有一点斯文，确实是见过大世面的大户人家公子的做派。
戴大粮户深施一礼，满脸堆笑，问道：“安图县长家的大公子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不知大公子所来何事？”
欧阳洪海还礼，说道：“家父安图县管事，小侄儿欧阳洪海，早就仰慕戴老板余庆之家，特来叨扰一杯水酒。今日一见，戴老板即问何事，莫非是高修‘门’槛，不想让小侄儿进‘门’叙话吗？”
“哪里哪里，欧阳公子快请！”戴大粮户被眼前这个中年汉子的气场压得有点不敢抬头，一边招呼客人进屋，一边吩咐下人准备酒菜，背地里长长的吐一口气。进到屋里上了茶，欧阳洪海饮了一口，赞道：“好茶，戴家富甲一方，一杯香茶可见高下。这茶只怕是江南名品，青翠纤细，水‘色’淡绿，香韵悠远，小侄儿到过许多地方，却也是第一次尝到如此好茶。今日拜见长辈，又有香茶作伴，真想和长辈好好唠唠，不知道长辈有没有空闲听一听小侄儿的闲话？”
欧阳洪海给戴大粮户讲起了故事。他说，兵法中有三十六计，一位英雄使了一招瞒天过海。此人为报家仇，请仇家吃饭，先上的熏‘肉’美酒，货真价实，待到酒过三巡，七八分醉意，却对仇家下了断肠**，把仇家毒杀。为掩人耳目，此人让身形和仇家相似之人扮作仇家模样，故意在闹市穿行，远去无踪，以此作为仇家没有在其家中遇害的佐证。可惜这位英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一招瞒天过海若是对付讲究礼法的人家或许有用，但是对于他的仇家却全无用处。因为仇家乃嗜血之人，即使不是此人下毒，仇家兄弟遇害，也会迁怒于他，就算找到真凶也会向他报复。所以此人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早已大祸临头，若非贵人相告，只怕数日内全家就要被仇家杀戮，面临仇家的子弹和刺刀！
原来这戴大粮户胆大包天，竟然使用连环下毒的手法把多田一伙全部毒杀。这是戴家祖上传下来的一个秘方，利用五行相克之理下毒杀人，先是上几样菜无毒，但是后上的菜和前面的菜相生相克就会有毒，再上的菜就是毒发的催化剂，因此每个菜单独吃起来都是美味，几样菜一起吃虽已中毒但毫无知觉，不过此时不会毒发而死，真正的杀招是最后的一道菜，此刻吃菜的人戒心放松，大快朵颐，却不料毒素在体内被催动、运行，终伤五脏六腑，救无可救，最后一命呜呼。戴大粮户一击成功，带着子侄把多田等人剥了衣服，然后装进麻袋，用大车拉到大蒲柴河下游，选择一处湍急狭窄的地方，凿开冰层，一个一个扔了下去。戴大粮户出了恶气，心里痛快，但是多田等人无缘无故失踪毕竟怕日本人找他要人时难以‘交’代，于是把子侄们召集起来换上多田等人的衣服、大摇大摆离开大蒲柴河，让大家伙都知道多田带着队伍走了，来个瞒天过海。却不料险些中了“森林狼”的埋伏，和欧阳洪海撞了个面对面。
戴大粮户以为此事办得天衣无缝，日本人追查起来也是找不到治他的理由，所以内心得意、并不恐惧。现在，欧阳洪海讲的故事却让他后脊梁一片冰凉。他知道眼前这位公子哥不会害他、讹他、拿这件事把他掌控在手心里，但是内心仍然被巨大的恐惧压得一阵阵发闷。那是四十六条人命啊，日本人要报复，只怕大蒲柴河要血流成河，老戴家要户灭九族！
戴大粮户知道大祸临头，要想避祸，眼前这位贵人一定是可以帮忙，否则欧阳公子上‘门’来挑明这个秘密又是为什么呢？他想得明白，“噗通”跪倒，嘴里说：“欧阳公子果然贵人，救苦救难，请公子大仁大义、给老戴家指一条明路，让老戴家逃过此劫，日后必当厚报！”戴大粮户说着这话，一张老脸，都是泪水。
欧阳洪海看着戴大粮户老迈的身躯和凄楚的神情，心中像被人狠狠拽了一把似的，是一种‘抽’搐的痛。日本人在自己家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别人家里又杀又抢呢？老实过日子不好吗？要是真在家里过不下去，吃不上穿不上，那就到东北来做买卖、卖手艺、出力气，干啥不吃碗消停饭呢？拿着枪来就可以心安理得吃别人的抢别人的、把别人当奴才，没想过人家不愿意，要下毒、要玩命吗？归根结底日本人太贪婪了，他们骨子里就想让全世界都建庙给他们烧香，拿他们当爷！他们是太阳啊，他们的存在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恩赐！没有太阳不行，天天‘摸’黑人活不了，没有日本人全世界还不活了吗？贪婪的人，给是没用的，那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只有给他教训、打断他的爪子，对于贪婪的民族，同样不能纵容！张大帅、张少帅给日本人的利益还少吗？可是换来的是什么呢？这一辈子遇上这样一个贪婪的民族只好认倒霉，然后豁出去和他干，打得他爪子折断、牙齿脱落、眼睛乌黑，再没办法得瑟！
欧阳洪海定定神，伸手把戴大粮户扶起来，庄重的说到：“戴大爷，您老敢一次毒死四五十号鬼子，您是英雄啊！小侄儿敬佩您老的胆识！今日登‘门’，实在是想借老人家的威名做一件大事，一来让小侄儿竖旗扬威，在东边道报出响亮的名头，二来可以让大叔脱去嫌疑、不受日本人的报复，三来可保大蒲柴河到两江口、安图一线暂时平安，这件大事一石三鸟，请老人家万勿推辞、一定要给小侄儿天大的面子！”
戴大粮户眼前一亮，但又闪过一丝忧虑，他说：“听欧阳侄儿这话，是要惹火烧身，让外面知道多田这一伙是小侄儿干掉的，那以后你们可就和日本人做下血海深仇了，日本人非灭了你们不可！正月十五德爷起兵打了敦化，趁夜偷袭还是没打过日本人，死伤几百号人。你们把老戴家的罪名顶了，我这个老头子是能消停几天，可以后你们往哪儿躲呢？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命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这伙子畜生吃老子、喝老子，反过来欺负到老子头上拉屎，老子杀他天经地义，日本人要报复，还是让他冲我这老胳膊老‘腿’来吧！”
欧阳洪海心里真的佩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笑的时候像菩萨，而骂人的时候像金刚，这合乎欧阳洪海的胃口。欧阳洪海竖起拇指，用力一顿，说到：“戴大爷果然豪杰，小侄儿佩服！我这个一石三鸟之计，确实是惹火烧身，但是当今世道，哪个得罪日本人不是惹火烧身呢？日本人要占东三省，这是定了，你不惹他、他也得找到你头上，躲是肯定不行。所以我让戴大爷到敦化城里向日本人报告，就说多田带人从大浦柴河出发到寒葱岭剿匪中了埋伏，全都死了。土匪有一千多人，报号‘森林狼’，领头的是一个狗脸汉子，拿人头当酒杯，这次砍了多田的脑袋，是要晚上当撒‘尿’的夜壶。这个狗脸汉子一天吃两个孩子，不给孩子吃就杀人，大蒲柴河的老百姓都怕得纷纷搬家，没法活了，请日本人赶紧派兵保护老百姓。”
仍是在原来的埋伏地点，只是来的敌人方向掉了个。日本人确实是威风，第一辆车上的日本兵穿着崭新的军装，一个个趾高气扬，架在汽车顶上的机枪锃光瓦亮，而后面两辆车上的东北军就显得窝囊了，像叫人刚刚劁了的公猪，垂头丧气，各个腰都是‘挺’不起来。
欧阳洪海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颤动，他的眼睛发红发‘潮’，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干一场了！自己的旗、自己的兵、自己的令，打仗却是为苍生百姓仗义出手，替长白山生灵万物撑腰出气，就凭这一句死也死得起了！他的枪准确的击碎了机枪手的脑袋，而几个炮手把弹幕罩向了驾驶楼里的司机和军官。三十几个日本兵，在一瞬间倒下七八个，但旋即他们就开始在汽车上开枪反击。日本人的枪打得很准，又居高临下，有几个狼兵被击中了。欧阳洪海不想恋战，命令投弹，二十几个投弹手又远又准的把手榴弹扔进了汽车厢，顿时车厢里一片血光。战斗只进行了几分钟，后面两辆车的东北军士兵没有受到攻击，其中个别士兵开枪的，被冷枪打伤，‘射’手很明显是不想要他的命。突然一个聪明的士兵向天‘射’击，于是东北军的士兵把子弹撒向了天宇，打得静谧的山谷久久回‘荡’着刺耳的轰鸣。
“森林狼”出名了，一战打死四五十日本兵，又一战打死三十多日本兵，这还了得！民间传说“森林狼”大当家的是一个人面狼身的怪物，在林子里行走如飞，不吃饭，专吃小孩，不给孩子吃就得喝人血，最爱吃日本人的血，因为日本人吃得好、喝得好，血里的油‘性’大，喝起来抗饿！这两回杀光日本人，头一回日本人找不着尸首，就是让人头狼搬回老营给吃了，多田让人头狼吃了脑子，脑瓜骨做了‘尿’壶，平常就挂在人头狼的马鞍子上，人头狼晚上不用多田的脑袋撒‘尿’就‘尿’不出来。
这样的传说让躲在月亮河边密营里的欧阳洪海哈哈大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老子当了人头狼岂不让小日本吓得半夜都不敢吹灯睡觉了！不过，这一份豪情是给弟兄们看的，因为这一仗虽然事先埋伏，先敌攻击，可是敌人的反击还是打死了十一个弟兄、伤了五个。本来不应该死伤这么多人，可是初战得胜、无一伤亡，这一仗弟兄们就疏忽了，当汉‘奸’东北军调转车头逃跑的时候，大家一齐呐喊着冲向日本兵的汽车，那骨节都急着缴获战利品，队形‘乱’了，正当大家挤在一块捡东西，一个只剩半拉脑袋、一只胳膊的日本兵投出了手雷，那颗手雷在半空爆炸了，炸得一帮人血‘肉’横飞。
欧阳洪海一闭上眼，就在眼前浮现出那个日本兵狰狞的微笑和蔑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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