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文的伤并不要紧,胳膊脱臼,肋下有一片淤青。见我和惠儿来看他,欲忍痛起来,惠儿忙上前按住。这友文平素里不但书读得好,而且言辞谈论间颇头头是道,难得的是学里先生常夸赞他,他也从不自负。此刻面对着我和惠儿,又是自责,又是感恩,又是愧疚,言谈诚恳,一番话说的让人挑不出礼来。惠儿又说了些安慰的话,顺带问了问他的功课,他不仅答得紊丝不乱,还主动跟惠儿问了一些问题,母子二人聊得起劲,我在一边倒像个多余的人。终于,我忍不住站了起来,惠儿看我笑向友文道,
你父亲还有一堆事等他,坐不住了。你好生养着,改天再来看你。还有,那些马上骑射你不爱去以后就不必去了,等你好了你父亲另给你事做。
友文抬头看着我,似是不相信,也不敢答应。我只得点头道,
就照你母亲说的。
出来后,我问惠儿,
你说我另有事给友文做,那你说他能干甚?
惠儿笑道,
友文年轻,现在自然还不能独挑一担。但依我看,他还确有些才呢,也不是说他诗词论经有多强,只是平素里我就觉得他心思缜密,遇事会想得周全些,很有些见地,而且有条有理,一件事情经他一说清楚得很。还有这个孩子虽不善武,貌似怯懦,但不知夫君发现没有,他很有主见,有股坚忍的精神气儿,这一点甚至比过友裕友恭。夫君若能指他去合适的地方,将来必定能为夫君分忧呢。
说了半天,到底哪个才是合适的地方?我追问道,说实话我被惠儿说得有点震惊,友文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想过去再进一步观察了解他,在我看来,一个功夫骑射都奇差的儿子,除了读书诗词上用心,也没有干旁的经验,他能做什么?
惠儿想了想,道,
夫君一直说宣武镇的度支少了十分可靠的人管着,军费粮晌动不动捉襟见肘,我看夫君这段时间都要自己看帐了,又要亲自收税赋,往后若都如此,夫君如何做得来?不如让友文去历练历练,跟着度支库的人先学学,希望日后能帮上夫君。
就这样,友文做起了度支库的差事。我去到度支库的时候,他不是在看账薄,就是在跟别人问来问去。看到我去,也不像以前惧怕我会不耐烦,而是跟在我后面问一些他搞不明白的问题。他不但问,还说一通自己的见解,有那么几次他把我问住了,我只得站下无奈地看着他,他便忙说儿子愚笨,接着再发别问,我在心里却是哭笑不得。有时他也不在,说是跟着度支库的参事去营田收租利。听下头人说,友文经常晚上也不回住处,就留在度支库的一间小库房里看账薄。
如此过了三月有余,当时连续征战徐州,粮草吃紧有一段时日,度支库搞不来买粮的银子,制置署的人征的粮也总是不够数,河阳张全义那边已连续往汴州运了两次,后续乏力,而魏博罗弘信已赠送了几十担,再要他送粮不拿银子买恐他会心生嫌隙。我那段时间急得跳脚,几乎把所有人骂了个遍。这时友文自告奋勇的说他想试试能否搞来粮草,请求带一队人外出一趟。我想干脆叫他别给我添乱,但又转念一想他要去就去,大不了搞不来就跟现在一样。于是就答应了他,既没问他要去哪儿,也没问他要怎么干,只限他十日内回来。由着他去点了二百骑兵,又带了几个度支库的人,出汴州城而去。
第八天的黄昏,友文回来了,押着上百担粮食进了汴州城。他带去的人个个灰头土脸,很多人身上挂着彩,友文自己也是风尘仆仆,还伤了右脚,他自己说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摔的。这百担粮食解了一时之困,让我好好地松了一口气。
我没细问友文是怎么办到的,只问他有没有闯别的祸。他叫我放心,绝对没有隐患,接着要跟我细讲过程。我马上制止了他,虽然惠儿曾说友文话多但俱不是废话,可是我实在没那个耐性听他长篇大论的说完。而且在我看来,无论用什么办法,搞得来粮食就是大功一件,当即犒赏了他带去的人,又命他即日起就任度支库长官,战时负责供应粮草的制置署也归他管。
这几年来,友文可谓是做事兢兢,无论是军中营田,税亩,还是征粮、借商、税商,以及为了筹晌而从军中抽调一批人经营陶冶、茶运,他都做得很出色。度支库入不敷出的时日几乎没有了,有了钱,顺带战时制置的粮草也几不出错。我常暗自感叹惠儿当时说得一点没错,别看这个义子一身文气,管财治地却是一把好手。
如今让我放心许久的粮草问题又突然出现我面前,友文是怎么搞的?我觉得应该是有些麻烦,不然友文不会连续让前线粮草吃紧。我有心叫他过来问问,可又怕要是真有问题以他滴水不漏的个性,弄不好会隐瞒些东西,不如我自己悄悄地去看看。
自庞师古、葛从周二将进攻兖州后,友文就一直在东门粮草库做事,度支库的人和制置署的人也有大半在那儿。我在粮草库的大场院外下马,从一道小便门进去。场院里排着几十辆马车,军卒们正忙着往上装粮食。有几个在院子里的参事看见我,才要见礼,我便打手势让他们噤声,让侍卫过去悄问他们友文何在。
侍卫回来告诉我友文在后院小库房里。我才轻步进到后院,就听小库房里传来了说话声,我走到侧窗边站定,从窗缝里看到友文背对着我正和几个手下站在那儿。
那几个手下都低着头,其中有一个正在说着什么,还不待我听清他说什么他已住口,接着垂头默立。友文有一瞬时的默然,接着突然反手一巴掌把那个手下打了个趔趄,那个手下竟也不躲闪,又忙正回身子继续低着头,而脸上神色已然变得惊慌。
没用的东西!你走之前不是说全在你身上吗?四龙山走烂了的路也能被劫,你别告诉我那个赵三秃活得不耐烦了!
友文在大声喝骂那个手下。
这一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眼中,友文是个不会动粗的,更不会声色俱厉,他在我面前始终是个满腹经纶,彬彬有礼的儿子。而他现在这个样子,倒是像极我平日里着急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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