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初鸣不久,殷府迎来了另一件大事。府上的绣娘们昼夜不停地赶工,一件件绣着鸳鸯并蒂莲的绣片被送到了马氏的跟前,供她挑选。
“你喜欢哪个?”马氏问着殷霖薇。
殷霖薇看着桌上那件用金丝镶边,螺钿铺底的绣片,咽了咽口水。可到底没敢指着那个张口说要。
“夫人定就好了。”
马氏将那块殷霖薇最喜欢的绣片另外放开,转头对一直坐在边上默默不语的甘姨娘道:“不是我偏袒什么的,这个……太奢华了,断不能用。”又对殷霖薇道,“你是嫁去淮安侯府做的续弦。采薇向来节俭,你也不可越过她去。没得叫那头挑你不好。”
殷霖薇把苦楚默默吞回肚子里,缓缓点头。
马氏说的这些,她何尝不知道。只是一生一次的大事竟不能由着自己来,殷霖薇只觉得难过。
“你祖母也为你操心嫁妆的事儿,和老爷定下的是二十八抬。”马氏叹道,“我们都晓得,为难你了。日后……再想办法补上。”
殷霖薇嘴唇微微颤抖,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她平复了下心情,回道:“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我……到底不能和大姐姐比。补上之类的话,夫人也莫要再说了。”
当年殷采薇出嫁,那嫁妆是六十四抬,几乎倾尽了整个殷府的银钱。婚事办得盛大极了,与那些郡主县主相比也不遑多让了。婚礼之后,被人当成谈资说了足有半月余。
马氏看出殷霖薇情绪不对,便撂下了眼前的活儿,“你先回院子里去吧。总归还要自己做些活计,到时候去了赠予老王妃他们。”
殷霖薇默不作声地起来行礼,缓缓退下。
看着她的背影,马氏叹道:“若要我说,府上哪个姑娘嫁去那儿,我都不乐意。虽说也许是攀了富贵,可里头的苦除了自己哪个知晓?不过外人看着光鲜罢了。”
甘姨娘知道这是马氏的心里话,她自己便是续弦,如今便是感同身受。
看着满桌子的鲜红,马氏此刻只觉得刺眼,也不想再看了。
“你去看看霖薇吧,我有些担心她。你……好好与她说道说道,莫要难过。到底是殷家的姑娘,如何能亏待了她?我也是看着她出落成如今这般模样的,虽不是亲生,却也视如亲女。见她难受,我也不好过。”马氏朝甘姨娘挥挥手,让她回去院子,又让赵嬷嬷宋嬷嬷把东西收起来,“回头我再仔细瞧瞧,莫要弄坏了。”
甘姨娘回去院子,却并未立刻去殷霖薇的屋子。她遣了下人出去,一个人默默坐在床边发呆。
“娘!”殷霁薇抱着一堆香囊,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我做的,你瞧瞧,姐姐能用的上不?”
甘姨娘看着那些绣地并不算精致,却看得出十分用心的香囊,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娘,别哭!”殷霁薇慌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来,又恐有绣花的那一面伤着了甘姨娘,特地挑了没绣的地方给甘姨娘擦脸。
“姐姐要出嫁啦,这是好事儿啊。娘可别因为舍不得而叫姐姐别嫁去,我听四姐姐说,淮安侯府可是富贵地方。姐姐嫁过去一定过得好。”殷霁薇撇撇嘴,“比府里头好上许多。”
“你知道什么。”甘姨娘无奈道,想和她解释,却又觉得浑身失了力气,“罢了,你与我一道挑东西吧。”
说着就将那些香囊一个个分说给殷霁薇听。
殷霖薇站在屋外,手里的帕子都被她给捏的皱皱的。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愿发出一声来。
“二小姐?”端茶过来的丫鬟见她愣在外头,恐日头太烈晒了她,忙唤了一声,“不进屋子里头去?莫要晒伤了。”
如今满府上下,下人们都把殷霖薇捧得高高的。这位不久之后便是淮安王妃的女子,可以显见日后的富贵荣华。他们哪怕沾上一点儿,也够一生嚼用的了。
殷霖薇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然后扭头不去看她,道:“莫要与姨娘说我来过,我回房里头去。”
屋子里的摆设与以前一样,都是殷霖薇自己喜欢的布置。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的亲娘只是个丫鬟出身的收房罢了。若是没生下自己,恐怕甘姨娘一直都会是个暖床的丫鬟而已。
殷采薇出嫁的时候,她还小,许多事记不得。模糊的印象里,只记得殷鸿瑞独自在书房,整夜整夜地叹气。佘太夫人也带着马氏日日在佛前念经,祈求菩萨能降下一点福份来给殷采薇。那时马氏嫁入殷府没几年,每次见到那三人痛哭,都颇为尴尬。
殷霖薇还记得殷采薇出嫁那日,身上穿着精致的红色喜服,脸上满是羞色。那时她在心里就有些羡慕,想着自己日后也要与殷采薇这般风光出嫁。没料到,最终自己果真是步上了殷采薇的后尘。
晚间一家人吃饭,佘太夫人喝了口汤,忽然问道:“日子定的是哪天?”
“是八月十八。”马氏为她夹了一筷子素菜,“淮安侯府去年元宵便将聘礼送了来,眼下我们只管将霖薇打扮的漂漂亮亮地,送上花轿便成了。”
佘太夫人眯着眼打量殷霖薇,将她脸上微微僵硬的表情自动忽略,笑道:“我们二丫头长得这般模样,性子又好,日后只管享着这福份便是了。”
殷鸿瑞心情有些复杂,便另挑了个话头,“送亲的人定了?我是去不成了。”
“甘氏与我一道去。”佘太夫人擦了擦嘴角,“芬娘刚生产不久,青奴眼下离不开娘。我就当是出个远门去散心。”
殷霁薇咬着筷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道:“我、我也想去。”
“你去做什么?!”佘太夫人道,“莫非也想许人家了?”
席间哄笑,殷霁薇被闹得成了个大红脸。
“就让六丫头去吧。”马氏笑道,“姐姐出嫁,妹妹送行,倒也不是没有的。侯府与咱们家可不同,让她去长长见识也好。”
甘姨娘微微蹲下身子,就当是谢过马氏了。
“去吧。”殷鸿瑞让钱姨娘端过铜盆将手洗了,“不过只得你去,其他几个还得在府里头上课。学业为重。”
殷云薇对这种事儿不感兴趣,原本就没想着凑热闹。不过还是被马氏给安排了个任务。
“说是八月十八,但霖薇需早早地出门子。总得赶在前一天到淮安住下,隔日再搬婚事才成。”马氏对殷云薇道,“你去祖母那儿,帮着收拾行装。终究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好了,若是少了什么,差人来禀报。一来一回也费去许多时间。”
领命而去的殷云薇到了佘太夫人的院子里头,就见里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这么大的场面把殷云薇给震住了。
她记得前世自己出差的时候,一个行李箱就搞定了。怎么到了这儿,出趟门儿东西能带这么多?!难道不是出门在外,轻装简便最佳吗?
佘太夫人揉着额头,瞥到殷云薇过来,眼睛一亮,朝她招招手,“过来我这儿。”
殷云薇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箱子,到了佘太夫人跟前先行了个礼。
“祖母要带这许多出去?”殷云薇问,“我记得上次去庄子上,我也不过是带着几个人罢了。衣裳都没带许多呢。”
陈嬷嬷笑道:“七小姐去庄子上能住得了多久?不过三五日而已。况且庄子上一应俱备,费不了太多神。太夫人可是六月十八便动身了,路上整两个月呢。”她板着手指,“一路也不能住驿馆,也不知那些客栈干不干净。举凡被褥、枕头都要带上。还要带几件厚些的衣物,恐防天气变了。另还有太夫人日常读的佛经、看的戏本子、爱玩儿的……”
佘太夫人有些脸红,朝陈嬷嬷连连摆手,“那些就用不着说了。”
殷云薇睁着眼睛,觉得佘太夫人有些萌,那么大年纪竟然还好玩。她缠着佘太夫人问:“是什么?好玩儿的也不赏些与我。”
佘太夫人拗不过她,方道:“不过是些傀儡戏上用的皮影人儿,你又不爱看这些。我就是送与你也没用,平白压在箱子底下积灰尘。”
这个殷云薇还真不没多少喜欢。
佘太夫人又道:“你平日里从我这儿讹走的还少了?上次那个水玉佛珠串,还有再前头一回的松石绿花瓶,哪个不是我心爱之物?你拿回去之后,好好玩儿了?”
“花瓶如今我拿来插荷花呢,”殷云薇轻轻扯开前襟,露出里头的佛珠来,“我挂里头了。怕人看见了说我招摇。”
“倒是个知道爱惜东西的。”佘太夫人轻笑,“罢,我看着这些就头疼。你就和陈嬷嬷帮着收拾吧,我进里头去躺躺。”
“诶。”殷云薇取过桌上的帐子,一个个对过来,确保没有出错。时不时地再和陈嬷嬷说些可能要用的上的东西。
一转眼,便到了六月十八。因着是嫁去外地,殷霖薇没法儿参加晚上娘家的婚宴,而是独个儿上路。
殷云薇目送着这冷冷清清的送嫁队伍,心中惆怅。
原本,出嫁的人该是自己才对。如今她逃过了这劫,却叫别人替她顶上了。
花轿里头的殷霖薇透过微微透明的帘子往外看着,殷府渐行渐远。她对自己道,必要在淮安侯府混出些来,好叫甘姨娘与殷霁薇长脸。她再也不想叫妹妹也步上自己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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