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一边的老鬼曹见大事已完,就想带着吱咛鬼回石湖边去了,再在这儿会场里呆下去的话,天上那个太阳……那一片明亮如雪的太阳光照得老鬼曹脑门子上虚汗直冒,老鬼曹要快点溜走,做鬼的不能在如此强光的大白天,长时间离开阴湿之地,被太阳光照着,这样会发生严重的脱水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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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吱咛鬼不肯,他对老鬼曹说,再等等,再等等,让我再跟他们这些阳间之人玩一把。
吱咛鬼摇身一变,居然变成了戴头头的身影,他再用一根绒毛,把正在那边站着的戴头头的真身隐去,然后一跳、两跳,跑到戴头头站的地方,眼睛一闭一睁,做着鬼脸。
台下的人这会儿所见到的戴头头,已不是真的戴头头,而是吱咛鬼变出来的化身。台下的人还在叫着,说一个吧,说一个吧,用苏北话说,用苏北话说一个猪头,让我们大家听听。
吱咛鬼扮演的戴头头一点不含糊,开口就说,猪头,猪头,猪头……
不对,台下的人一听,不对,这不是苏北话,这是正宗的北京话,好听,但好听是好听,只是听不出玩意儿来,重说,我们要听苏北话。
吱咛鬼想,自己生前是北京人,习惯了,说苏北话,猪头。
一声猪头,怪怪,细听,是猪头发音,再细听,却真有点那个意思,怪怪,怪怪。其实这“怪怪”也是苏北话,苏北人最喜欢说这句话了。
吱咛鬼抬头看看天上太阳,光线太强,吃不消了,要不就溜吧,台上这地方跟刚才自己呆着的那个暗角不能比,在暗角那儿还是有不少阴气的,台上不行,实在呆不下去了,走。(
出魂记)没了,吱咛鬼一下子就不见了。
在吱咛鬼消失的同时,真的戴头头立即出现。
台下的人不知道这些阴阳交替的事,他们听戴头头说了几句,觉得不过瘾,还想让戴头头说几句。
戴头头不知道自己刚才去了哪儿,刚才自己两眼一抹黑,像昏死过去一样,这会儿醒过来,还是站在台上,是站在台上吗?戴头头低头看,看见了脚下的台面,想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上的台?竟然想不起来,短短一瞬间,竟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台上的。听见台下的人仍要自己说那句话,不行,不能说了,再说,又要说到那个意思上去了。戴头头大声对台下的人说,你们让我说,你们不会说吗?你们不会说苏北话吗?苏北离姑苏城不远,除非你们从来没听过苏北人说话。
最后一句话把台下的人激怒了,我们会说,你等着,我们说给你听。于是台下出现了一片说猪头的声音,用的都是苏北腔。
戴头头、小史还有我都竖起耳朵听起来,像,像,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说这话,站在台上听,特别像那个意思。
我想,要死呵,本来是在开批斗我的大会,现在方向变了……王副县长根本没说那个意思,却被整到死掉为止,可台下这些人这会儿是集体在说,而且每句都是那个意思,每句都是那个意思,这还了得?这是集体大反动,不行,我得站出来说话了。
我拿到话筒,叫道,你们别发疯了,你们给我静下来,听听,听听,你们现在说的是什么话?你们根本不是在说猪头……你们这是集体大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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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听我这样一喊,立即停下来,不说那话。
戴头头反倒没了一句话要说。
小史却说,潘小纯,你吃饱啦?大家都在玩,玩得也好,你别冲了大家的玩兴。
我大叫道,这是集体大反动。
没这么严重吧?小史说。
我看着戴头头,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小史着急哪,因为自己也跟着大家一起说了几句,潘小纯,别人不抓你小辫子,请你也不要抓别人小辫子,好不好?
好呵,我说,要我不说,要我不说……我干吗不说?你们刚才整我,我这会儿为什么不能整你们?
小史用手捂住我嘴巴,不让我说话。
戴头头到这时也有了态度,他也学小史的样子,用手捂住我嘴巴。
我被两只大手捂得几乎没法呼吸,我奋力反抗,在上面我弄不了他俩,就在下面弄,我用脚踢,用脚后跟踩,等他俩被甩开了,我才大口呼吸。
不想戴头头对小史说,我们是不能把潘小纯捂得太紧,不然潘小纯要被我们捂死的。
小史听了这话,像傻子一样,低头看我喘气,看着看着,自己好像也受了感染,做起了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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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史喷出的气体直接冲击在我脸上,我骂道,畜生,明明是自己说了那话,明明是我没说,明明王副县长也没说,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戴头头像是自告奋勇那样,认为我骂的全是他。戴头头侧耳听台下,台下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不是在地上拣香烟屁股抽,就是朝四周看风景,散眼光。
我说,散了散了,明天再来这儿开会。
你还想开会呵?这是戴头头问我。
怎么不想?我说,我被你斗了个半死,明天开会,我要斗回你,不能老让我挨斗呵?
不能,不能,戴头头说,一想,不对,说错了,不是,我不再斗你,你也不要斗我。
小史说,应该这样,不能兄弟相残。
我说,哪里有?这儿哪里有兄弟?
有呵,我们三人就是兄弟。小史说。
滚吧。我骂道。
我们三人以前不是兄弟,从今往后可以做兄弟。戴头头说。
我对戴头头说,你是头头,我不是头头,这兄弟没的做。
戴头头笑笑,说,我这个头头主要是因为……
造了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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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小史说这话,连连点头。
我是靠了这事起的家,你们两人不服怎么的?戴头头的态度又横了起来。
好,我对戴头头说,明天干校全体干部都来这儿开批斗大会,就批斗你的问题。
我哪有错?戴头头说,我只说了“猪头”那句话,就算我说错了,用苏北话说了,也不能算我真反动呵?顶多是算我假反动。
小史对我看看,对戴头头说,倒不能这么说,真没有谁能用苏北话说好那句话的。
我说,是这样,那句话太难说了。
戴头头心里不服,但表面上不敢接我和小史的话。
我说,算了,算了,明天不开大会,就不开吧。
小史说,嘿,潘小纯,你是头头吗?你说开大会,就开啦?
戴头头在心里想,这猪头的事一定要解决,不解决,今后又会出错的。想到这儿,戴头头朝台下看看,见还有不少人没散去,就抓住话筒,对台下那些还留着的人说,大家注意了,我现在宣布一条纪律,从今天起,凡是干校里的人,都不允许用苏北话讲话,这……这……这实在是容易让人犯错误,不许说苏北话,不许说那件事,不许,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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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有人问,哪件事不能说?
就是猪……戴头头说了一个字,就停了,对那人说,你明明知道是什么事,还问我,我跟你说,不要再这样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见没有?
那人连连点头。
说话,表个决心。戴头头说。
那人说,说话容易出错,点头不会出错。
戴头头笑笑。
我让戴头头放下话筒,说,你别说别人,你自己刚才在台上就说了那话。
戴头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刚才突然感到头昏,好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我说,我也是。
小史也说,我也是。
你们两人刚才的发言都很精彩,所说的话我们大家都没听过,气魄大,气魄大,简单不像是由人说出来的话。
你骂我们?小史说。
不是,不是,我是说,不像是一般人说出来的话,气魄太大了,像大人物一样,你们两人刚才的发言,把全场都镇住了,我是完全被你们两人的发言给镇住了。
我想,我是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小史也想,不知道呵,自己刚才站在台上说了什么话,都是些什么内容,不知道呵。
我对戴头头说,你说你头昏,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转身问小史,你呢?
我也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台上说了什么话。
我听是这样,心里暗想,懂了,可能是从北京香山来的那两个鬼怪帮了我的忙,不然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的,今晚我要去石湖边,把这事问清楚,也要向他们表示感谢。
这时台下仍有几个人在说苏北话。
戴头头听见了,跑下台去,对着那几个人怒吼道,你们没听见我宣布的纪律吗?不许说那种话,一说,就要变成反革命的。
那几个人苦笑着,说,我们都是那地方的人。
哪里?戴头头问。
苏北那地方。
戴头头怒骂道,你们出生在什么地方不好,非要跑到那种野猫不拉屎的地方去投娘胎呢?你们犯贱怎么的?说完,就用脚上厚重的劳动皮鞋狠踢那几个人,直到踢得他们认错为止。
乘戴头头不在台上,小史拉住我,说,你听见我刚才的发言内容了?
听见了,我说,你是在反击我的发言。
狗屁,小史说,我哪是在反击你潘小纯呵?我说了什么话,自己却不知道。
我想,嘿,跟我一样,说了什么话,自己不知道,但我心里清楚,这肯定是那两个鬼怪使出来的招,他们帮了我大忙了,但这事不能跟小史说。
小史说,潘小纯,你的发言真是精彩,太精彩了,气势磅礴,气贯长虹,气味透亮,空气新鲜。
你乱说什么?我说,我的发言,我不知道,你的发言,你不知道,但我的发言,你知道,你的发言,我也知道,这事就这么简单……我知道鬼怪的事,所以我能这样说,但小史不知道,管他呢,一个假男人。
小史说,我以后不跟你斗了。
你什么时候跟我斗过?
都是王副县长弄出来的事。小史说。
王副县长也是被冤枉的。
那么都是猪头肉的错。小史说。
猪头肉只能吃,不能说。
对,对,以后就这样,光吃它,不说它。小史笑起来。
我说,这也要看,你们可以不说,可我呢?我要烧那个东西,我不烧,你们就没的吃,你们又都喜欢吃,我要烧,我就得说那话,就得说那词……对了,我突然想,这事得跟戴头头说清楚了,不要以后我说了那词,又来找我麻烦。我想到这儿,就跳下台去,找到戴头头,说了我的担忧。
戴头头刚处理完那几个苏北人说苏北话的事,现在又听见我说这事,戴头头心里烦哪,你不会也不说那话吗?
嘿,我说,你们要吃那个东西,我要烧那个东西,我不烧,你们没的吃,我要烧那个东西,就必须说那句话。
有理,戴头头想……他突然返身跑到台上,拿着话筒,对台下人说,我再宣布一件事,以后谁都不能说“猪头”那句话,但潘小纯除外,因为潘小纯要为我们大家烧酱油猪头肉,没法子。说完,戴头头就离开了。
我想,这儿的事没了,我得赶紧去石湖边,等一会儿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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