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玲有个极大的好处,她睡觉不择席。
我看着裹着被子横跨整张床铺睡姿颇为豪放的唐玲,含着一点苦涩地想:所以,现在我该去哪里度过这漫漫长夜呢?
再想到此刻摇光正和唐御风秉烛夜谈,我则在这里对着唐玲望床兴叹,心道,这真是一次别出心裁的唐门做客经历。
退出屋去,关上房门,房外的夜风灌入长廊大刀阔斧地击中了我,整个人登时清醒了不少。我在廊下的风口站了一刻,抬头望着唐家堡影影绰绰的巨大轮廓,像是一座被月光布下银色陷阱的诡谲的城。心念所至,没来由的想到此来西南,前途渺茫。
回屋去摸了壶酒,跃上屋顶,找个不太硌得慌的地方坐下,一边吃酒一边观望摇光何时回来。夜风清凉至极,四面八方,灌身而入,像是一头冲进了师门后山的瀑布,顿时睡意全无。与此同时,白日里想到的模模糊糊的一些影子陡然清晰起来。
唐御风为什么把我们几个无名小卒请来唐家堡?
他需要知道什么?
亦或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唐御风是唐门家主,同辈中排行老大,下有兄弟三人。
而从快人快语的唐玲所流露出的一些端倪来看,唐家所奉行的从来不是兄友弟恭那一套,血缘和长幼不能使任何一个唐家人居于人下,能让他们暂时收敛爪牙,屈尊服从的,只有绝对的压倒性的强大。而一旦上位之人表现出衰态,他们就可能蠢蠢欲动,伺时反扑。
唐家三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唐门家主之位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瓮可使之累岁不灭的长明的灯油,其诱惑力是致命的。
唐玲这样说着的时候,眉头紧紧皱着,脸上尽是深深的厌恶。她极少流露出这样强烈的丝毫没有回旋余地的痛恨。
“我听说过冰原上的狼群。最强壮最残忍的狼,撕碎吃掉它的同族,踩着无数的碎骨和血肉,才能当上头狼。而等到它老眼昏花成了一匹糟老头子狼,会有新长成的壮年狼虎视眈眈,踩着它的尸体取而代之。但是……那是畜生啊,不知自尊廉耻为何物,弱肉强食只是生存本能。我的家人,他们、他们竟然……和那些畜生有什么分别……”
而如今,唐鸣被人害死。
唐鸣是唐御风长子,即便唐门不以血统长幼立家主,唐鸣也是最具竞争力的候选人。他生来带有令人眼红的天赋,许多资质有限的人穷尽一生也达不到的高度,于他不过是在漫长攀登顶峰的道路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台阶。他资质过人,惊才绝艳,令他的同龄人或是年长于他的兄长们望尘莫及,甚至失去了追赶的勇气。
而这样一个人,他死了。
害他的人,可能是他的叔叔们吗?
最具竞争力的继承人死去,而唐门素来没有女人做家主的先例,唐御风纵然再老谋深算,也不过是一匹已过了壮年时日的孤狼。中年丧子,相当于去了他半条命,他也要老了。
“可是……”我以手为枕向后躺去,满目是极尽灿烂的浩瀚星河,喃喃自语,“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杀死唐鸣。站在这人背后的,难道和玉虚真人背后的,是同一个?不、不仅如此。”
我想起今晚摇光所说的,那些江湖上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也是有迹可循,事出有因。
“倘若真是如此……”我身上发寒,灵台却清明一片,仿佛看到一张巨大的网探出星河从空中降下,它的触角深入每个门派,以人命和不幸为食,暗暗吸食到足够的力量,终于渐渐露出端倪。而那个收网的人却像一个黑影永远隐于幕后,他好整以暇,静静看着这一切由他一手排演的不幸。
这个人,他定然不是江湖中人。
不在江湖,或许志在江山。
玉虚真人背后的朝廷势力,就是从这人手下得到的吧?可江湖有众多门派,纯阳不过是其中一个。也许在那人眼中,玉虚真人也不过是一众召之即来的小角色中的一个。
当人腰缠万贯骑鹤扬州的时候往往可一掷千金,因为金钱无数招手即来,便显不出它们在穷人手里时的珍贵。也许这人就是这样一个腰缠十万的主子,在他手下聚集的江湖人士是他多如粪土的金银,可利用可丢弃可用来取乐,就是和珍贵扯不上半点关系。
丢弃了风骨的江湖人士,大概连他的新主子也不屑于施与他知遇之恩。
那人用来收买他们的,只有货真价实的利益。
玉虚真人的价码,是纯阳掌门。
杀害唐鸣的凶手的价码,是唐门家主。
权力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人为它辗转反侧乃至走火入魔,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它。
哪怕摧眉折腰,哪怕摇尾乞怜,哪怕欺师灭祖,哪怕丧尽天伦。
而似乎在他手握权力之后,那得到满足的野心就能稍稍慰藉那被他贱卖的风骨和灵魂,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成就一个人的,也不过是那一副皮囊,和撑起那皮囊的风骨,还有那一点点天生的灵魂。
仅剩下皮囊的走狗,幕后那人会看在眼里吗?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个志在江山的人,不但要让江湖大乱,还要一点点摧毁江湖人的风骨。至少,他能让这些贱卖了风骨和灵魂的人,成为那一个个历经多年变换各有风采的门派的领袖。
他好大的野心。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在这章补上,买过的童鞋就不用花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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