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一只手拽住我的腿:“亚亚,别心狠, 可怜我这个痴情者!”
我撅了撅嘴,指着那七零八落躺在墙角的信封:“那么,他们哩,他们也是痴情者?”
“亚亚,我们毕竟……”
“算了,你现在半句话也答不全.起来吧,我的都长的公子!”
他如获重释地站了越来,恢复了邪种只有属于他的狡黠的微笑,他轻声问起来,
“那末,晚上六点,欧亚餐厅,为你洗尘!”
我看了看表,拉开门,让他先离开这儿。
等到走廊中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我将手虽的那柬沙枣条重又拢拢齐,来到门边。拉开门之前,我又瞅了一眼那散落在床上和躺在地上的信封j不知怎的,沙枣条在我的手里份量一下子变重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欠着什么。
欧阳教授因病躺在床上,当我见到他那张皱得象张馄饨皮一样的白哲哲的脸时,鼻子里涌起一阵酸楚。他的床头柜上搁着同事们来探望时带来的水果和糕点,我知遭这只不过是外部世界对他的一丝慰藉。他紧闭着的内心世界不知翻滚着怎样沸点的气泡,我真想立即就把我见着乌兰的一切告诉他,劝他卸下情感的重负,奔向新的生活。欧阳教授撑开眼皮,招呼我,
“回来啦,坐,坐!陆明……”
我知道他这是招呼孩子为我沏茶,连忙摆摆手:“我自己来!”
陆明却端着铝锅来到我的面前,“亚亚姐,我会煮饭了,还是你教的,看看我水放得多不多?”
我认真地凑到他的跟前,夸赞他懂事能干。欧阳教授听了,撑着身子靠在床棂边乐呵呵地咳起来。我连忙走过去,将一个枕头塞在他的背后,“欧阳教授,你太累了!”
“没事,那十几万字不弄出来,心里总是不舒取……”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呀!”
欧阳教授会意地微笑起来,用慈祥的眼神盯着我,问道,“怎么样,二十多天的戈壁滩考察,可让你这个做梦也想见见沙漠的人开了眼? ”
我点点头认真地笞道,“这次,我可是双重收获……”
“哦?”
“考察项目不仅完成,我还见着一个人……”
“谁?!”
“乌兰!”
“乌兰?!”欧阳教授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我偷偷地看到,他那双灰白黯淡的眼睛被滋滋冒烟的火苗燃亮了.
“我还去丁她住的帐篷,和老魏一起去的……”我的话还没有说兜,欧阳教授蓦地坐直身予,
他脸上的红晕不见了,眼睛里的火苗变成了严厉的电火朝我射来,
“原来你是为我的事去戈壁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w所的研究生,百里挑一进来的研究生,国家花这么多的路费,是让你去从事科学,科学,科学,你竟把时间用来……”
我局促不安了,投想到欧阳教授发这么大的火。他是不愿把自己的胸襟敞给别人看,还是担心我会面于他的事情受到干扰、闲置学业?我在他霹雳一般的责备面前并没有畏缩,相反,我带着浑身上下沙漠的气息大声回答:
“欧阳教授,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二十多天来,我完成了考察项目,采回了数据和样本,你布置的那本荷兰文小册子我也读完了,不信,你可以提问,现在就……正是为了科学我才来当你的研究生,也正是为了帮助你卸下感情的沉重负荷我才找到乌兰。这难道是你个人心头的轮秘吗?我看到的是上一辈人带泪的足迹!”
对我火辣辣的话语,欧阳教授报以沉默。
“是你在我出发前要求我去体会沙漠的宁静,现在,我不仅体味到了沙漠那诱人的宁静,而且,我听见了沙漠的呼吸!”
欧阳教授收回了那电火一般的目光,自言自语起来,“我是这样说的么,……嗯,我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露的,我的情绪影响了你,我真是……”
对他的这种自责,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从身边那个石榴红的长皮包里取出了那束沙枣的枝条来。看到这些熟悉的有着鱼鳞一般白片片的枝条,欧阳教授急切地用干瘦的胳膊撑着身子,他想要说什么,可是两片千涩的嘴唇只是扑打丁几下,没有声响地又定位了。
“这是乌兰让我捎来,说是给陆顺娣!”
“亚亚,你想要对我说什么,你就讲吧……”欧阳教授的耳光变得温柔起来,他仿佛用对自己的女儿的口吻,朝我轻轻地动了动蓄着稀落的胡须的下巴。
“那天,我和老魏骑着骆驼走了大半天,才找到乌兰住的营盘。可她出去放牧了,帐篷门上挂着一把锁没有搭上,细心的乌兰大概知道我会来。就这样,我和老魏走进了帐篷。帐篷里面不大,可拾掇得很干净,地铺上垫着厚厚的甘草,火塘铁架的钩子上吊着一把擦得铮亮的水壶,我仔细看了看,那是用沙子擦得。我在她的铺边坐下来,发现枕头下压着一个镜框,悄悄地取出来,原来是你们一家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黄了,那上面,陆明才是个刚会走路的娃娃,看着这个镜框,说老实话,我很难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只觉得一层温暖和明亮的光在心里游动。枕头朝里面的那一边,有着一送信封和十几张汇款卑,主人还没有去邮局取……我们准备出来溜溜的时候.乌兰回来了.她抱着一只新买的半导体,看来很兴奋,她的身盾尾随着一群孩子。见到我们,她证了许久,才格格格地笑起来,把孩子哄走丁,‘早上有大雁叫,我猜着着兴许有客人米!’她让我们又进了帐篷,点火、拿点心、倒马*酒,端来盘奶碴,忙个不停,脸被新鲜活泼的容颜映得绯红。我和老魏推让着,好不容易才触着此行的正题。乌兰听了,浑身猛地颤了一下,摇丁摇头‘我是个罪人,对不住陆大姐呀!’无论我和老魏怎样辩驳,乌兰述是那句老话。可是临走,她却拽了投我的衣角,将我拉到一边,悄声对我说,‘告诉欧阳别惦着我,我老罗!”
我叙述完了,欧阳教授依旧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神采,竟象睡着了一般。停有片刻,欧阳教授让我打开床头柜的门,取出一个木盒子来。术盒子是黑色的,正面的一个小方孔里放着一张陆顺娣的照片.我明白了,这原来是骨灰盒!欧阳教授的手此刻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量,他试着好几次才将那木盒敞开一条缝,从里面摸出一选信封来。他将这选信封,在手里盘弄著,仿佛面前不是厚厚的旧纸,而是家藏的稀世珍宝。盘弄了一阵,欧阳教授用信赖和企求的口光将一个沉甸甸的信封交列我的手上。
我抽出了信笺,用渴求的目光看起来。欧阳教授递给我的,是他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写给陆顺娣的一封信:
顺娣,我亲爱的:
现在.我正处在道德的天平上。我面临的不是抉择,而是怎样回答这一切。我把心里的全部流懂的热血主观在你的面前,请求你的宽恕和体谅。我的天啦,丘比特怎么又向我射来一支神箭,而这,全因为我的过失,一个不能容忍的过失,谁让我生性就业人猜疑!
一个蒙古姑娘,她叫乌兰, 闯进了我的生活。她的父亲是蒙古族人,母亲是甘肃人,汉族。乌兰今年二十出头,我和她的相识本来是板普通的,就象在单位里知道某个女人的名字那样普通。她居然看上了我,可当我得知这一切并向她说明我已有一个好妻子时,已经晚了……下面我就告诉你这一切。
我不是声色犬马之徒,在沙漠寂寞宁静的夜晚我是靠书本皮过的。我的工作任务是双重份量的,这你都知道。苏修卡我们的脖子,专家和仪器都搬走了了,沙漠的地质勘测凡乎陷入了困境。我们得重新开始,对自己的沙漠一块一块地丈量和摸索。在一次勘测中,我一个人走得很远,连了路。在茫茫的荒野和嗖嗖的寒风中,我忙碌着,走着,直到马匹扬起脖子嘶呜起来,我才发觉沙漠起了风暴。黄昏的沙漠在宁静中苏醒了,天地呼啸着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风巷着沙,沙助着风,劈头盖硷地向我打来。我借着罗盘想往回走,可是,甭说骑马,就是使劲地拽住缰绳,马凡都颤栗得象一片树叶在摇晃。我抛开了可怜的马,将仪器和资料扛到自己肩上,我知道这是是唯一的选择,否则,无情的沙漠将会把我们一齐吞噬掉。真是“路迷人困蹇驴嘶!”抛开马匹,我感道一阵轻松。但很快就感到体力不支,我想掏出枪来求援,可是,在这呼啸着的风沙世界里,谁又能听得见这般弱的抢鸣?我终于在寒风中倒下了。等到我恢复知觉,风暴早己退去,沙漠寂静得仿佛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我想挣扎着爬起来,可是沙子将我半个身子埋住了,我好不容易掰开那堆水凉的沙,将腿伸出来。衬衫和脊梁骨之问结成了一块冰,那是刚才拼命和风暴搏斗时留下的痕迹。我第一次感到了孤独,我想起了s市,想起了你……我抱着冻得梆硬的腿,在冰凉扎手的沙堆上爬起来,刚才沙漠是浪,现在沙漠是山,我象一条一小毛虫似地蠕动着。砰砰,适处这时响起了抢声。我的心底被震撼了,感到了生的希望,我用哆嗦着的手摸出手枪,用最后的气力打响了枪膛里的全部子弹。我简直
不能相信条找我的竟是乌兰,她解开上衣,将我冻僵了的腿暖在怀中,我不自然地轻轻抽出一条腿来。顺娣,我写这些并不是想竭力描绘我和她发生这种事的客观缘由,这是在我的生命史上不能忘却的一页!
我和她是在夏天,那达慕盛会的时候,一个洋溢着狂欢气氛的节日里,发生那种事情的。乌兰要和我一起参加赛马,我同意了。在赛马的途中,她一直和我并驾齐驱,只是在快近终点时,她打了一声口哨飞道了最前面。冲过终点后,我不知怎的白她撵去。见我追来,她几乎是站在
那匹白马的背上挥舞着辫子,白马发狂似地在沙漠上奔驰,金色的海洋里,就只剩下我和她这样一前一后追逐着的大雁。在一个沙丘的凹处,我忽然看见乌兰从白马上掉了下来,赶到坡底,我飞快地跳入她卧着的沙里。我问她摔得怎样,她却将身子例在,了我的怀中,“我装的,装得象不象?”对乌兰的这种大胆我惊呆了,没寻我缓过神来,乌兰勾住了我的脖子,等她那张大烫烫的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惶恐得心灵在颤抖,我向她说起我已结了婚,可是乌兰却大声地回答:“这些,我知道,”话没说完,她背过身子抽搐起来,她哭了。旋即,她又扑在我的怀中,哇哇哭起来,“我俩有缘,我只相信这,我喜欢你。”我被这话撼动了,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不能伤害她,我接位了丘比特射来的神箭。
这些,就是现在钻井队人们议论纷纷的全部中心内容,谁也不了解,只是云里雾里地瞎猜疑。钻井队的领导并不想了解事情的过程,他们只是要求我承认有没有这件事!我可以不承认,因为他们没有掌握什么材料,可是不承认,那恰恰是对乌兰这个纯洁的姑娘爱情的亵渎,我应当说,在心底有你同样也有她,我是个诚实的人,我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处境。可是,承认,我也知道意味着什么,那将给你带来怎样的伤害和痛苦,我矛盾极了,请你无论如何采一趟戈壁滩,等待你的判决。
风暴刮来,我的心底反倒宁静了。我任凭命运的风暴把我吹逐到哪个堤岸上。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乌兰!
你的丈夫
欧阳惠林
64年10月11日
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这封记实的长信。我将那几乎发黄的信笺折起来,送入信封,看着欧阳教授将它们放进骨灰盒中。在把骨灰盒放入床头柜里的时候,我又定住神看了看陆顺娣的照片,问遭:
“她去戈壁滩了?”
欧阳教授点点头,揉了揉眼角,对我说起来。下面,是我的大脑,在他叙述的过程中现出的图像,
钻井队欧阳惠林的帐篷中。
欧阳惠林坐在靠床边的帆布凳上,思索着、期待着,他不愿发什么誓,他只期望陆顺娣能快一点从嘴里吐出责备的话语来,这样,他反倒觉得痛快些。
可是,陆顺娣却平静得如同什么都不知道,她将提包里给大夫捎来的食品一件件地拿出来,她的动作是那样的安稳,丝毫没有半点强颜欢笑的痕迹。收拾完提包,陆顺弟来到帐篷里挂着的他们全家照片前,掏出手绢一边擦着玻璃上的沙尘,一边开口道,
“欧阳,你是诚实的!告诉我,你爱她吗?”
“这,叫我怎么回答你?”
“你以为我是来大闹天宫的吗?你以为我是来逼你在我和乌兰之间做出抉择吗?你大概也会认为,对这件事我会同人们一样地看待和理解,如果真的是这样,你的妻子就不值得你爱了……”
欧阳惠林不敢相信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妻子在痛苦中思索了多久,他紧紧攥起陆顺娣的手:
“我承认,我爱你,也爱她……”
陆顺娣的手在紧紧的一团中蠕动着,她哆嗦着拽出一只来,放在抖动的嘴唇上:
“别,再别说下去!”
陆顾娣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很快,她使自己平静了下来,对欧阳惠林说:
“欧阳,乌兰是个好姑娘,她对你是一片真心。她应当得到你的爱……”
话来说完,帐篷的帷帘处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
“不!”
帷帘掀开了,乌兰扑在陆顺娣的怀中。
“大姐,我,我对不起你!”
见此情景,欧阳惠林悄悄地走了出来。
帐篷里,没有话语。
欧阳惠林偷偷从帐篷的缝隙里看去,她俩的脸上都挂着晶莹的泪花,她俩抱在一起……陆顺娣躬下腰从床上拿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抽出一条鲜艳的纱巾围在乌兰的脖子上。乌兰先是噙着泪花笑了,接着用激动的手抓住陆顺娣白白的细手不放,嘴唇颤抖说:
“大姐,你们把我忘掉吧!”
说完,乌兰转身捂着脸钻出帐篷,消失在沙漠的金黄之中。
欧阳教授的回忆停止了,他拿起了那束沙枣枝条,侧了侧身子,补充道:“笫二天,陆顺娣又上她住的营盘,替我赔不是。村里人倒并不把这当一回事,他们隆重地留陆顺娣在蒙古包里住了一宿,陆顺娣还认乌兰做个妹妹。这以后,都是陆顺娣去信给乌兰,乌兰也回信,不过写得短,只是讲讲家里发生的事,父母都去世了,妹妹出嫁了,她一个人还不错,就这些。陆顺娣每年要给乌兰寄一次钱,可总是被退回来,说是无人来取,原来是这样,这个倔强的人。陆顺娣临终之前,还和我讲起乌兰,她是这样说的:“把乌兰接来吧,她等了半辈子……”
欧阳教授的脸上泪水纵横,他缩着本来就孱弱的身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我走上前去劝他,他捂着发酸的鼻梁朝我摇摆手,“不是我心狠,不给乌兰写信。我对不起乌兰,更对不起顺娣,这感情的重锁锈死了。十几年来,我是在怎样的目光中生活呀,人们越传越神,我简直成了一头骚骆驼!我真想变成一个蜗牛,钻进与世隔绝的坚壳之中……”
我的心底掀起了重重的大潮,欧阳教授是怀着对妻子的歉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生活是塑造人的巨手,我理解,欧阳教授的心是怎样顺应而又抵抗着这种塑造。悄悄地地保持着自己的原形。多么透明的情感呀!他用自己的方式在我们传统的道德光环上,找到最准确的色谱,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努!”欧阳教授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那些水果和糕点,“就是在我躺在床上,人们来看我的时候,都没忘记我纳‘风流韵事’,他们和我开玩笑,说我将有一出《春天的通话》,至于什么童话,我没读过,但我懂得他们的意思。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春心不死,会去找个大姑娘米,呸!”
欧阳教授第一次这样蔑视地对传人们的流吉斐语,我听到的那声“呸”,真比乐队的鼓还要响。我振奋了,我为欧阳教授的勇气感到欣慰。
“欧阳教授,应当把乌兰接来,回答这些卑琐的目光和心理!”
“我……”
“欧阳教授,你就把我看做是自己的女儿吧,我求您,乌兰真是个好婶婶,生活没有抛弃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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