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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五) 中篇小说选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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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起泪珠,姚黄把她十九个年头的生活,那些惨痛的遭遇全部告诉了魏紫。 她的叙述不时为阵阵泪雨打断。好些地方,她说得很零乱,还有些地方很含糊。另一些事,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便是这样,也吓得魏紫浑身打战,魂不附体。

    总之,姚黄尝尽了人间一切非人的苦。她被一个军阀绑架了去,绑进一间昏天黑地的房间,那军阀放下大烟枪,向她扑过来……当天晚上,她就逃出了汉口。她爱上的小开,家里因私贩鸦片,和四川的袍哥有关系,他把她带到四川。这个小开,看外貌潇洒,内心可毒辣,他存心玩弄她。当时她是瞎了眼睛。他们同居不久,他就动手殴打她。她怀了孕,竟逼她打胎。他心怀不良的念头,把她卖了……她被卖在一个走江湖的魔术班子里,担任锯解美人、枪毙美人,这些大套魔术里面的美人儿的角色。锯解美人是她平卧在两只合并起来的玻璃柜子里。班主,那个魔术师,用一把锯子拦腰将她锯为两段。然后,两只玻璃柜子拉开,她上身下身也分开了。然后再把它们阖上,盖土一床被单,魔术师鸣放一枪。拉下被单来,美人又成为整体,复活过来。枪毙美人,炮打美人,都是这一路魔术。进班子不久,她就被这魔术师霸占了。却因为她确是美人儿,班主时常吃醋,经常打她,一把头发把她在地板上拖来拖去……那时内地的小城镇到处鸦片烟馆,她也吸上了大烟。流浪的生活,又吸上了瘾,身子坏了,吐了血。那时她照镜子都看到自己不象人样了。可是班主还当她奇货可居,最后又把她卖了……只要被卖过一次,就成为一个奴隶,可以一再地转卖。一发现她竟被卖入一个人间地狱,立刻逃了出来。转辗到了宝鸡,被当地一个会门头子收留下来,当老妈子,又做小老婆。一个国民党军官刚来调戏她,就被那会门头子看见赶走了。夜里他杀了那军官,回家来又砍了她一刀。她看他高举起刀子,大叫一声,举手相拒。他砍了她就跑了。她以为从此完了。谁知昏厥了几天之后,又悠悠地醒了过来。原来是邻居听到她的厉声呼叫,跑拢来,看她脸上血肉模糊,但没有断气,就把她抬进医院。从此她脸上便带上了这一道刀痕……

    但是,自从她毁容以后,她倒是得到了安宁,可以从事单纯诚实的劳动,给人家帮工,再也没有男人来纠缠不清了……大西北解放后,在一个干部家里当保姆,带孩子。后来那干部的孩子上学了,把她介绍进咸阳一家工厂托儿所工作……前几天听到人们谈到魏紫在西安的演出怎样轰动,几夜没有唾好觉。昨天请假进城,又没买到当天的票。千方百计,吃飞票她买到了第二天的,一连两天痴痴呆呆。终于天黑了,她进了剧院。可怜她也是多少年没有进剧院的了。她看到了魏紫,果真是自己的师妹子。啊!想不到真是她,又演得这样……这样……这样好……

    那晚上,魏紫没有放姚黄走。她留下来,她们谈了整整一夜。魏紫也把自己的身世向姚黄倾诉。最后,她们都说,要是没有这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她们休想见面,休说翻身,是至死也不能过一天好日子的。说到这里,她们同声感激*,*。于是又落泪了,但这一次是为了幸福的缘故。

    她们说了一夜的话,取得了那种女人之间的默契,心灵相通,难分难舍。魏紫要姚黄离开成阳,姚黄也愿意跟随魏紫回汉口。但她又舍不得托儿所里那一群小天使,他们只差翅膀而已。姚黄又怕这边的领导上不让调走。她有组织观念,又拘谨,又胆小。魏紫却神采飞扬,认为这绝不成问题。她会和剧团里谈的。中南的领导上会考虑她的建议。她还可以直接和西北的领导同志提出这个要求。姚黄赶紧叫魏紫别这样做,但渐渐露出了笑容。

    还在两人刚见面,抱头痛哭时,她们已惊动了剧团里的同志们。导演当时是剧团里的书记,我们的剧作家当时是领队。他们都在宾馆里住着,看到她们哭得这样,劝慰几句后,知情识趣地退走了。可是对于姚黄的突然出现惊讶不止,嗟叹不已。他们也想到了,可以把姚黄调回来。即使她不能演戏,也可以当教师。

    西安之行有了意外收获。姚黄回来了。说也奇怪,姚黄一出现,魏紫也变了样。姚黄身上带着一种动人的力量,首先感染了魏紫。

    人们很快发现姚黄的独特的性格。怎么劝说,她也不肯演戏了,脸上的刀痕太刺目。化妆术未始不可以弥补这个缺陷,然而她真是不愿意再行登场。她果然成为一个循循善诱的教师了。她一心一意地培养第二代的青年艺人。此外,她自动在后台打杂。魏紫还没有进化妆间,姚黄已经和她的化妆师在一起,为她做好准备。

    这工作可并不简单。姚黄最初看到油彩,奇怪极了。她那时是用粉妆的。最初她帮不上手,却很快掌握了一切新的设施。但也有些事依然是传统方式。她把那刨花,从木匠的刨子里飞出来的簿薄的木片,用水泡开。这种泡了刨花水来梳理头发的传统方式,从前哪一个中国妇女不这样做的呢?现在却只有后台还保存着,恐怕新中国的妇女对此已一无所知的了。姚黄帮助化妆师整理一片片的片子,梳弄它们,使它们有适合的湿度。这里面是很有学问的:太干了,片子贴不上去,太湿了,刨花水往下淌。此外,姚黄和化妆师还根据这天上演的剧目,检点魏紫需要用的饰物、行头和小道具。仅仅那一盘子的头饰,就有几十件。不同的角色,用不同的饰物,它们摆在盘中还有一定的次序,其中也有一整套的学问。

    姚黄帮了魏紫,又帮别的演员。一边给青年演员化妆,一边给她们谈戏。她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脸上总带着一种异常温存的表情。她对所有的人都是体贴入微的。青年演员一上场,她就站在台角给她们把场。全神贯注,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她们演完戏,姚黄给她们谈,指出优缺点。她边谈边唱边演,依然清响激越,体态轻盈。人们先还开玩笑地称她后台主任,渐渐地习惯了她的帮助,默默地,可是尊敬地看着她。

    姚黄心里觉得现在她幸福已极,而又不安之至。人们尊敬她,她感到了。越加不安,便越加多做些事,不论什么事。一般人不大愿意做的事,她抢着去做了。有人病了,她陪伴护理。她渐渐地管上了演员和学员们的生活和思想。青年演员把她看作妈妈,她对她们比亲生的儿女还要好。

    有一回,一位国宾前来武汉访问。中央的领导同志亲自陪着。省委书记和省长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会。汉剧团拿出了他们最好的节目。

    那天下午,临近开场,有个青年演员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送往医院。剧团里弄得十分紧张。想临时改变剧目,研究了几个戏都不满意。姚黄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申请,由她来参加演出。她只是临时走了走场,到时候就上了台。

    这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她又化了妆,登上舞台。那一场戏,她演得象工笔粉绘,表情细致入微。她直奏曼声,唱腔中,充满了音乐感。那样的严谨、朴素,二点也没有矫揉造作,丝毫不玩弄感情。观众的反应非常强烈。可是这以后,她又说什么也不肯再演戏了。她只是担任教学工作,并且继续打杂,助人为乐。

    魏紫这时感到年纪大了,忽然渴望着演出少女戏来展示她的艺术青春。她从姚黄那里接受了《戏凤》、《闹金阶》,这些当年姚黄最擅长的戏。当然,她们将它们大大地改造了。每次演出,极受欢迎,采声鼓掌声笑声不绝。魏紫竟然能够把姚黄当年的闪耀着欢乐的青春气息再现在舞台上。她演妙龄少女,维妙维肖,魏紫变成了旧时的姚黄。

    戏剧界和观众不能不为魏紫的高超的技巧折服。但在惊奇之余,也感觉到魏紫在艺术上出现了停滞的现象,她似乎已满足于自己的成就了。而社会主义国家的生活却在急剧地发展。广大的观众的思想感情正是一个时期一个时期地发生变化,逐渐地发展提高的。他们要求着新的剧本,新的思想,新的创造。魏紫却演不出新的戏来。她对于新的剧本总是过多地挑剔。挑剔的结果是不能上演。而上演的却是观众逐渐腻烦了的戏。

    天色是午夜蓝,星光灼灼。武汉市已熄灯睡眠。隔江那一片璀璨的灯光暗淡了下来。只有长江上的一串光亮的珍珠项圈依然那样的晶耀。江上的水气升腾。蒙上了水气,灯火便象眨眼睛似地闪动。驶过一长列的火车,在深夜的静谧的空气中,轨道上的隆隆声和汽笛似乎扩大了许多。

    剧作家含着温和的微笑,继续往下说:“姚黄能够出污泥而不染,进步得很快。魏紫身上没有一点创伤,可是却有着深刻的旧社会的烙印。”

    剧作家同意:“那是时代的烙印,恐怕她一辈子抹不去了。但是,她也曾在朝鲜,为志愿军演戏,敌机在头上转。她还在大江之上,以木筏作为舞台,为武汉市的防汛战士表演。她也下了乡,唱草台戏,下了厂,在大桥工地,武钢工地演出了不少次。群众鼓舞地,生活教育她,领导帮助她。后来她入了党。以后出了国。她辉煌地出现在亚非拉国家的一些名城的舞台上。在那座为悲剧女伶莎拉一倍恩哈特而建立的大剧院中,中国古典戏曲使欧洲人颠倒欲狂。自从安娜·帕芙洛伐的《天鹅舞》以来,巴黎很少这样疯狂过。权威的剧评家若望·高克多老人称这位中国演员为平生所见最美的女诗人,最好的酒神。这样捧场也算捧到了顶啦。”

    剧作家停下了,微微一笑,我们也笑了起来。

    “真没有想到,我最初的一句平淡的推论,导引出这一大篇故事来,这篇故事也到头了吧。”

    “不,”导演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故事还没有完。也许是刚开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

    剧作家喝了一口茶,皱皱眉头:“茶淡得象白开水了。”他忽然笑起来,说,“可是谈兴越来越浓。现在要谈一谈,我们现在拿什么戏给我们的观众。全部问题就在此。”

    导演点头,他很激动地说:“所有古典戏曲的思想和理想看来已在今天我们的现实生活面前失去了意义。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希腊悲剧的克里苔内斯特拉之死,标志着母系社会的消亡,妇女奴隶命运的开始,父系制和奴隶社会的形成,头一个历史上的阶级压迫的出现。如今剥削制度已在我国告了结束。新中国的妇女,从一九四九年起,得到了解放。关汉卿写作《窦娥冤》时所有的理想,到如今已经在贺敬之他们的《白毛女》里得到实现。魏紫、姚黄的例子也足以说明这一点。我们的城市和农村,工厂和公社中,千千万万新型的妇女已经站了起来。她们奋发图强,满腔热忱,致力于新社会的建设。今天的课题是在舞台上演出这些新女性,新生活,新戏剧;社会主义的女性,社会主义的生活,社会主义的戏剧。所以我说,我们现在才刚开头呢。”

    “是的,”剧作家点点头,“地方的民间的古典的戏曲传统,社会主义生活,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这三者的结合,是一个新课题,是一个新的开始。不知魏紫在这方面还能不能再放异彩?不知她的故事是结束了呢,还是刚开始?”

    导演问我:“你的意见怎样?”

    我说:“我认为魏紫的故事并未结束。这一代的人物包括戏剧艺术家还没有完成他们的历史任务。因为至今我们还并没有完成民主革命的反封建的任务。我们的妇女已经得到了解放,但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放。全国妇联的存在就是意味着这个。而妇女问题只是民主革命的问题。当然,我们会完成这个历史任务的。将来,社会主义革命更加深化,将有新的演员出来,代替她们,创造出新的戏剧。新的历史使命只能由新的人来创造,这叫做否定之否定。”

    剧作家大不赞成,歪起了头说:“魏紫还能登上更高的境域!”

    导演摆了摆手:“全部的问题在于剧作家。没有莎士比亚和席勒相结合,她也不能登上社会主义时代的戏剧的更高境域。此外,也要看她自己努力了。在这方面,青年演员,姚黄的学生以及现今才刚刚开始认识乐谱的,用童声歌唱,用小手指敲打键盘的小女孩,她们将来是一定会登上去的。”他拉起调子朗诵,“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好,好,”剧作家似同意又不同意地说,“我们该休息了。”他建议,看了看表。

    “是的,”导演说,也看了看表,“我们休息吧。”

    我也说:“好。有的话可以留到生活实际中去说。真个是:后台的戏比前台的戏格外生动。生活最有权威。生活出奇制胜。”

    说着,我们三人都站了起来。

    我们松动筋骨,走到窗口,向长江大桥眺望。我们在武汉的人,每一次看到大桥,便有着一种抑制不住的雄伟的感情升上我们的心头。大桥给了我们一幅新的图画。任何旧时代的画图都不能和它相比。我们曾经多少次在桥上散步,从高处俯视桥下。那滔滔江浪总给我们从激流中扶摇直上的精神。桥上,灼灼的灯火,桥下,闪闪的流水。想魏紫、姚黄,前一段身世那样昏暗,这一段却这样辉煌。以后新的演员,下一代人的生活还将更加多彩,光芒万丈。这长江是这样,这时代也是这样,这人类社会更将是这样啊!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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