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夏候宇睨她一眼,老气横秋地道:“估计这饭吃下去,也没啥滋味,小爷还是回去的好。”
“今日,多谢了。”舒沫情绪不佳,并未多做挽留,送他到门口时,低低说了一句。
夏候宇面上一红,粗声道:“谢什么,小爷高兴!”
巴图在院外等候,见舒沫半边脸肿得老高,隐隐似有印掌,暗暗吃惊。
面上不动声色,命人将夏候宇的坐骑牵过来,将他抱上马背:“七小姐,末将告辞~”
“巴将军慢走。”
两人出了千树庄,巴图便问:“于夫人来过了?”
“你怎么知道?”夏候宇惊讶地问。
“刚才来时,看到邵公子了。”巴图解释。
端看那乘暖轿华丽的规制,以及随轿侍候之人,便可知里面坐的是相国夫人。
夏候熠已经娶妻生子,又是兵权在握的亲王世子,传闻再难听,于他也只是一桩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邵惟明可不相同,他还没成亲,风流些本没什么,但若是影响到日后的婚姻,于氏岂会坐视不管?
“明叔叔真没用。”夏候宇撇了撇嘴。
连自己心仪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任由她在自己面前受辱,算什么男人?
巴图委婉地道:“来的是于夫人,邵公子也无可如何。”
“哼!”夏候宇不屑地冷哼:“没用就是没用,别替他找借口!换了小爷,天王老子也不能打小爷的人!”
巴图笑了笑,没有吭声。
这可未必!强悍于王爷,在老太妃面前,不是照样没辙?
自古,内宅是女人的战场,男人护得了一时,却护不得一世。
女人若是自己不够强,不懂得保护自己,终究免不了要战死沙场,埋骨荒山!
“你笑什么?”夏候宇恼了。
“末将没有笑~”巴图慌忙分辩。
“撒谎!”夏候宇以马鞭指着他:“小爷刚才瞧得清清楚楚,你分明就是在嘲笑小爷!”
“末将天生长成这样……”
两人正纠缠不清,忽见几十个青壮男子,抄着棍棒,气势汹汹地从岔道口冲了过去,看方向正是往千树山庄去的。
“一定是相府的人!”夏候宇立刻警觉拨转马头:“走,看看去!”
“小公爷~”巴图忙拍马追上去:“这是七小姐的私事,瞧瞧热闹就好,你得答应末将,千万不能插手管闲事!”
夏候宇将脸一拉,轻哼一声:“管不管,要看小爷高不高兴~”
“小公爷~”巴图拽住他的马缰,一脸认真地道:“邵相为百官之首,门生遍天下,朝中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万不可因小失大,伤了和气!”
“胆小鼠辈!”夏候宇一脸轻蔑地道:“你若是怕,就在这里等,小爷一人去便是。”
巴图凛容:“王爷好容易才回到京中,若是与相府结怨,日后在朝里恐怕会举步维艰。请小公爷三思!”
“父王威镇天下,哪里怕他?”夏候宇嘴里说得硬气,态度终是软了几分。
“王爷顶天立地,怕过谁来?”巴图话锋一转:“可,咱不怕事,也不必惹事。只要他们不伤人,大可作壁上观,如何?”
舒沫是王爷看中的人,她若有危险,不必他发话,他也会护她周全。
但这话却不能对这小霸王透露,否则,他有恃无恐,连天都敢捅下来!
“好!”夏候宇点头。
两人商议已定,拍马朝千树庄而去。
仗着地形熟,两人绕过庄院,将马拴在路边,翻墙而入,藏身树上。
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男人,冲进门,不由分说拿着棍子就是一顿乱砸。
哗啦,咣当,咔嚓之声不绝于耳,门,窗,桌,椅,碗,碟,杯,盘……在转眼之间碎成齑粉!
院子里鸡飞狗跳,尖叫惊嚷声一片,周嫂,陈东家的,二牛媳妇都吓得抱做一团,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陈管事带着几个护院的庄丁回过神来,刚想与他们理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上门闹事?”
对方哪里讲理,仗着人多,不由分说就是一顿乱打。
没过几分钟,陈管事,大虎二牛,五个护院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地哀嚎。
舒沫听到动静,从内院里出来时,外院已被砸得稀巴烂。
大虎和二牛,还拿着门栓,跟人对打,想要阻拦他们进内院。
“住手,”她急急喝道:“都别拦,让他们砸就是。”
见她出来,那些人都停了手,目光都往一个中年男子脸上瞄去。
此人叫于军,原是于夫人娘家一个远房的亲戚,因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与人打起人,失手伤了性命,不得已连夜投奔了相府。
于氏便把他安在了田庄上,避避风头。
这次,倒刚好用得着这么个人。
舒沫心中有数,知道于军必是领头的。
看装扮,这些人都是街上的混混,可陈管事既不认识,想必不是月溪村附近一带的人。
相府夫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一群地痞,若说其中全无关联,打死她也是不信的。
她上前,冷冷地看着于军:“我与诸位英雄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既得人钱财,自要替人办事,我不怪你。要砸东西,只管请便。若胆敢伤人,必定追究到底!”
她说这几句话,音调并不高,平平淡淡的,连起伏都少,语速也极缓,格外的森冷,一字一句,如一颗颗冰珠子般,寒意森森。
莫说那些乌合之众,就连藏在树上身经百战的巴图,也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你,你……”于军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触到舒沫清亮的瞳仁,猛然回神,狠狠地啐了一口:“呸!小的们,给老子砸!”
他见舒沫如此淡定从容,捉磨不透她的来历,领着人往内院冲去,到底没敢再打人。
舒沫不再理他们,径自招呼了几个婆子媳妇,把受了伤的护院们扶起来,都在聚在内院里。
陈东家的壮起胆子,到厨房打了桶热水出来,绞了帕子给几个护院清理伤痕。
乓乓乒乒声不绝于耳,许妈连声叹息,绿柳神色木然,立夏却是焦灼万分:“小姐,咱们报官吧?”
“还报什么官?”舒沫冷笑:“他们就是官!”
“小姐,”立夏这时才回过神,猛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他们……不,不会吧?”
堂堂相国夫人,一品诰命,行事却象泼皮无赖,教她如何相信?
“哼,”舒沫冷冷地道:“没什么不可能。”
这个世界原就如此。
有多少富贵荣华,就有多少断壁残垣;名利疆场中,暗藏着刀光剑影无数。
所谓的名流贵族,说穿了,不过是群穿着华丽的流氓而已!
夏候宇原还担心舒沫见了这个阵仗会吓得花容失色,不料竟是出奇地冷静,不禁暗暗高兴。
转瞬之间,好好一幢庄院已被他们砸得面目全非。
于军带着人,抱着搜刮到的棱罗绸缎,头面首饰,屋中摆设,狞笑着呼啸而出:“走!”
“人可以走,东西留下!”舒沫忽然越众而出,挡在他身前。
“你说什么?”于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我说,”舒沫不疾不徐地道:“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小姐~”立夏神情紧张,紧紧地拽着舒沫的袖子。
小姐莫不是糊涂了?
房子都给他们拆了,还心疼这几样东西做啥?保命要紧呀!
“干!”于军圆睁了双眼:“臭婊—子,不想活了是吧?”
“执械相斗,还可勉强解释为邻里不和,但若是聚众哄抢,便与强盗无异。”舒沫并不看他,清冷的目光,缓缓在一众混混的脸上掠过:“我言尽于此,几位若不想在京城里混了,大可拿着东西离开。”
那群人里,也有不少是相府家丁,穿了百姓的服饰,冒充混混的。
他们常年在相府里侍候,自然比那些真的混混要晓得律法的厉害。
何况,她除了二少爷,还有康亲王世子和睿王在背后撑腰,事情若真的闹大,夫人怕会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若传到相爷的耳中,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
纷纷露了胆怯之意,将手中东西胡乱抛在地上。
于军身上担着人命,其实也怕真闹到衙门里,到时吃不了兜着走。
瞪着眼睛,呼呼出了一阵粗气,忽地一跺脚:“走!”
那群人刚一走,舒沫脚一软,身子往下就栽。
“小姐!”立夏骇了一跳,和绿柳两个人一左一右扶了舒沫。
夏候宇撇了撇嘴:“还以为她真不怕,原来只是在死撑~”
巴图微微一笑,挟着他飞身下了树,仍从原路退了出去。
会撑,也是一种能力。
陈东找了张缺了脚的椅子过来,小心地伺候着:“东家小姐,坐下来歇会~”
几个大男人竟然要个少女护着,真真没脸呀!
舒沫早两腿发软,脚下象踩了棉花,这时也顾不得院子里当风,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反正门窗都打得稀烂,四面透风,屋里屋外,一个样了。
刚才她全凭一股硬气撑着,赌的就是于夫人一时半会,上哪找这许多混混?多半,是相府里的家丁装的。
其实,她真怕赌错了,那些人若真的都是市井里的泼皮无赖,真要玩起命来,她可是全无办法的!
安顿好舒沫,立夏惦记着藏在床夹缝里的钱匣,掉头就往屋里跑。
那东西要没了,这一大家子的可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小姐~”绿柳神情木然,望着满目苍夷的庭院,欲哭无泪:“大雪的天,连窗子都没了,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
“过不了,也得过~”舒沫咬了咬牙,轻声道:“先把细软收拾了,咱们几个,暂时只能到镇上的客栈住几天。”
“是~”几个仆妇婆子应了,七手八脚地开始收拾细软。
“摆设别管,也不值几个钱。”舒沫见她们乱无章法,只好又道:“先把衣服,被褥能用的拣几套带过去。绫罗绸缎什么的,又沉又占地方,都交给陈管事,放在仓库里就是。”
“哎~”绿柳应了一声,就去屋里整理舒沫的衣物。
进了门,只见笼翻柜倒,桌椅更是东倒西歪,全都砸得稀巴烂,没有一样是完整的。
便是那些好好地收在箱中成匹的料子,也被抖罗了开来,踩满了污黑的脚印。
那些簇新的衣裳,还没舍得上身,也被翻出来,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有的勾破了,还有的干脆被硬生生地撕成两半,被北风吹得满屋子乱飞。
褥子,棉被扔得到处都是,还淋上水……狼籍得没法看。
她噘着嘴,小声嘟囔:“还挑几套带过去用,我看哪,能不能凑齐一套都悬乎。”
若是当初春红不背后捅她一刀,哪用得着吃这苦?
周嫂在厨房里用半边瓦罐,烧了热水,拿只豁了嘴的碗端过来:“小姐,喝口热茶,压压惊。”
“陈管事,”舒沫抿了口热茶,暖了暖冻僵的手:“这几日要辛苦你,多找几个人,赶紧把门窗修好。眼瞅着就要到腊月了,可别在客栈里过年。”
“放心,”陈东满面通红:“我们爷三个,就算不吃不睡也要把庄子归成原样。”
“不吃不睡可不成,”舒沫叹口气:“我还指望着你们爷三帮我把庄里的事管起来。别心疼银子,多请几个人,最要紧是快。”
“是~”陈东忙点头,转身就出了门:“我这去找人。”
“这算什么事?”许妈心疼得直抹眼泪:“小姐辛苦了几个月,好容易才把庄子搞得似模象样!这下好,全白忙活了!”
“不过是一堆木头,值不了几个钱。”舒沫苦笑着安慰她:“好在玻璃花房没建起来,那要是给砸了,才是真心疼呢!”
“这种状况,居然还笑得出来~”立夏刚好捧着钱匣出来。
“不笑,难不成要哭?”舒沫把她叫过来,吩咐她开了钱匣,对几个受伤的护院道:“每人先拿五百钱,若不够的话,再来找我。”
那几个护院见舒沫不但没有怪责他们护卫不力,反而加以体恤,感动之余,纷纷帮示可以帮着修葺房屋。
稍顷,绿柳收拾了衣服出来,几个人便簇拥着舒沫到镇上的云来客栈去。
舒沫本就畏冷,面上虽装得无事人一样,强撑着在院子里吹了这许久的冷风,想着辛苦建立的家园被于氏毁于一旦,心中岂有不恨的?
外忧内患的,到了客栈便再撑不住,一口血吐出来,软倒在床上。
唬得绿柳尖叫一声,撒腿就往外跑,直嚷着:“小姐不行了……”
许妈到底年纪大些,处事稳重,喝住了她:“瞎嚷嚷什么?刚还活蹦乱跳的,哪里就不行了?”
挣扎着走过去探她的鼻息,手还未近,便觉一股灼热的气息烫手而来。
许妈松了口气:“不打紧,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又伸手到她衣里摸了一把,道:“这么烫手,想是吹久了风,着了凉。立夏,去要些热水来,帮小姐擦身子,换身轻便的衣服。绿柳,还不去请郎中?”
几个人便分头行事,请大夫的请大夫,要热水的要热水。
康亲王府
流水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站在窗子底下,冲高山招了招手,小心比划:“过来~”
高山不动如山:“有什么话就说,鬼鬼祟祟的做甚?”
夏候熠闻声抬起头,看他一眼,笑:“想是有什么秘密要瞒着我?”
流水被他说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只是几句传言,有啥好瞒的?”
“你别整天跟内宅的三姑六婆混在一起,正经的事不干!”高山不满地瞪他一眼。
流水生气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三姑六婆在一起?明明就是张准说的……”
“哦,”夏候熠微感意外,随口问道:“说些什么,还不能给我听?”
“今日一大早,明公子的亲娘,领着一帮人杀气腾腾地去了月溪村,把千树庄砸了个稀巴烂!”
夏候熠一愣,笑容凝在脸上。
“你胡说!”高山喝道:“于夫人又没发疯,七小姐好端端地坐在家里,又没碍着她什么事,凭什么带人去砸人家的房子?”
“这我哪知道?”流水鼓了嘴:“我又不是于夫人肚子里的蛔虫!有本事,你找她问去呀!”
“有没有伤着?”夏候熠突然出声。
“有,说是伤了好几个呢~”流水眉飞色舞地比划:“那些人也真好笑,只凭几个护院,也敢跟相府做对……”
夏候熠抿着嘴一声不吭,脸上罩了一层寒霜。
“谁管那些护院,七小姐有没有伤着?”高山隐隐猜到一点端倪,忙喝止了他的长篇大论。
“这个,”流水两手一摊:“张准没说,我不知道诶~”
夏候熠站起来,抄起搭在椅背的鹤氅,往身上一披,扭身往外就走。
“哎!”高山跺了一下脚,赶紧跟了出来:“要说八卦,至少也该听个全套,一问三不知的,算个什么事?”
“咦?”流水不解地摸着脑袋:“不是不爱听吗?好好的,又生什么气呀?”
夏候熠刚走出书房门,迎面正碰上沈素心。
下雪,天黑得早。
丫头雀儿提着灯笼照着路,沈素心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食盒,袅袅婷婷地站在门边,也不知立了多久。
夏候熠见了她,微微一怔,系着绸带的手停在颌下:“大雪的天,你怎么来了?”
“我给相公送点心,”沈素心将食盒晃了晃,视线凝在他俊挺的身上:“相公这是要出门?”
“嗯~”夏候熠轻应一声,略感不自在地垂下眼睫。
“宫中有急事?”沈素心柔声问。
“不是,”夏候熠迟疑片刻,缓缓地道:“朋友出了点事,去看看。”
“哦?”若是往日,沈素心便不会再过问了,今日却有些反常:“不知是哪位朋友,有这么大的面子,天都黑了,相公还要冒雪出门?”
“你没见过。”夏候熠声音平稳。
沈素心眼里闪过一丝厉芒,转瞬即逝,强撑着笑颜:“让妾身来猜上一猜,相公的这位朋友,可是姓舒?”
“你都听到了。”不是疑问,也不是指责,只是平铺直叙。
“相公,”沈素心忍住心酸,轻声劝:“她得罪的是相国夫人!相公与明公子情同手足,何苦为个女人,坏了多年的兄弟情谊?”
“素心,”夏候熠盯着她,语气极轻地道:“莫要忘了,你也是女人。”
沈素心十分委屈,含着泪低嚷:“可我,是你的妻子!”
天底下,有哪个做妻子的,喜欢看到自己的丈夫抛下自己,冒雪去探别的女人?
夏候熠愣了,半晌,轻轻地道:“我,只是去看看~”
别的,就算他想,恐怕也轮不上。
舒沫不稀罕。
他之所以冒雪跑这一趟,求的,其实只是心安。
沈素心哪里肯信,却也不想撕破了脸,坏了夫妻情谊,委婉地劝道:“外面大风大雪的,相公何必定要吃这个苦?不如,让高山替相公走一趟吧~”
“这点风雪就出不了门,以后如何带兵打仗?”夏候熠有些心不在焉,语气便有些不耐。
看着漫天飞舞,越下越密的大雪,还有越吹越紧的北风,越发焦躁了起来。
眼下的千树庄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突然间遭此飞来横祸,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如何应对!
别的不说,眼下天气奇寒,房子被砸得稀烂,一屋子妇儒的吃穿和安全保障就是大问题。
惟明是指望不上了,这会子不定被于夫人关在哪闭门思过呢!哪里还有余暇去照顾舒沫?
沈素心明眸闪烁不定,直直地瞅着眼前俊逸的男子,半晌,才语气极轻地问:“你,就这么放不下?”
自小青梅竹马,他一直是个斯文儒雅的谦谦君子。优雅,冷静,清俊,高贵,如丹青妙手精心绘制的水墨画。
成亲五年,两人从未红过脸,甚至不曾高声说过话,更不要说因为某件事而闹别扭,吵架。
不论她做任何决定,他都是温柔一笑:“你高兴就好。”
“按你喜欢的做就行。”
她曾经以为,他天生的情感淡薄。
所以,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临人世,她喜极而泣时,他只是淡淡一笑:“辛苦了。”
她也曾有过些微的失望,觉得两人的相处,更多的象亲情,少了些新婚燕尔的甜蜜。
当她偶尔撒娇抱怨时,他也只是放下手中书卷,淡笑着反问:“相儒以沫不好吗?”
久而久之,发现他对府里的几名侍妾也都淡淡的,未见有特别偏爱谁,怜惜谁。
慢慢的,她开始习惯他的清冷内敛。并且坚信,两人会相敬如宾到白头。
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原来,他的眼里,也会因为某个女人而闪烁起激烈的火花。
他也会担心,也会牵挂,也会犹豫不决,也会坐安难安。
夏候熠愣了许久,才艰难地辩解:“不是放不下,是……”
是什么,却连他自己都不说清楚。
于是,只好长久地沉默着的,不发一言。
一种无形的恐惧,随着他的沉默,向沈素心身上笼罩过来。
她情不自禁地躬起了身子,竖着耳朵倾听。
她希望他解释,哪怕是谎言,她也可以接受。
可,他却持续地沉默着,眼里浮现出淡淡地歉意。
穿堂的气氛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四周静得吓人,只有风雪肆虐的声音越来越响,折磨着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雀儿提着灯笼的手已被北风冻得发僵,五指不听使唤,咚地一声,气死风灯跌到地面,绢制的灯笼被火一燎,猛地串起了数尺高的火焰。
“啊~”雀儿一声尖叫。
高山冲上去,几脚将火踩灭。
流水急匆匆地跑过来,将雀儿拉到一旁:“给我瞧瞧,有没有伤着?”
雀儿自知闯了祸,吓得小脸煞白,哪里还说得出话?
可怜兮兮地摇着头,一个劲地掉眼泪。
“人言可畏,”沈素心回过神来,强忍着失望,冷冷地道:“今日天色已晚,就算相公心怀坦荡,也该替舒姑娘的清誉着想。不如,等天亮了再去吧。”
说罢,不再理他,对着雀儿道:“雀儿,我们走!”
“素心~”清冷的男音从身后传来。
沈素心没有回头:“相公,不会连一晚上的时间都忍不了吧?”
夏候熠薄唇翕动,半晌,只低低地道:“天黑,拿盏灯再走。”
沈素心难掩失望,默然呆立。
她已做了最大的让步,本来以为,他会跟她一起走。
他却,连这份温情都不肯给她。
流水急急转回书房,拿了一盏琉璃灯,却没交到雀儿手中:“少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雀儿过来扶着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凉:“小姐,走吧~”
沈素心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固执地站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是一辈子,一声低叹,夹在风雪中若有似无地传过来:“对不起……”
沈素心浑身一震,颤巍巍地往前走,两行清泪悄然滑落……
舒沫在半夜里醒了过来,喉咙里象火一样烧,连咽口水都觉得疼。
夜空里一片漆黑,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雪基本已经停了,只有零星的几片偶然间飘过,可是风势却没有稍微缓和的趋势。
远处,不知谁家的门没有关紧,被风一吹,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地响声,在静寂的雪夜,显得格外的碜人。
“……”她张嘴,却只发出嘶哑地气音,连个完整的字都发不出来。
无奈,只好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想坐起来。
一双手,悄没声息地探到腋下,只轻轻一提,舒沫已顺势坐了起来。
发热的双颊贴到丝般润滑的绸缎,一股夹着雪花的凉意沁人心脾,顿时精神一振:“给我水……”
她烧得稀里糊涂,也无暇去想,立夏怎会穿了如此好的衣料?
紧接着,一杯茶变戏法似地探到唇边。
她几乎未做任何考虑,本能地张口就喝。
茶水清甜甘冽,芬芳馥郁,不冷不烫,竟是刚刚好。
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仍意犹未尽,轻舔了舔嘴角,眼巴巴地瞧着空了的茶杯。
“哧~”一声轻笑,自身后传来:“可惜了这杯甘霖露,竟被人如此牛饮。”
低醇的男音入耳,把舒沫唬了一跳,定了睛一瞧。
那只托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间戴着颗硕大的碧玉斑指。
可不正是男人的手?
她猛地扭头一瞧,见自己竟然偎在夏候烨的怀中,顿时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人是鬼吗?为何总喜欢在深夜时出没?
夏候烨弯着唇角,举了举手中的空杯,似笑非笑地道:“要不要再来一杯?”
她看着空杯,可怜兮兮的模样,象极了乞食的流浪狗,竟让他心生不忍。
舒沫大为尴尬,局促地垂下眼帘。
再一想,不对!
明明是他深夜闯进她的房间,她理亏心虚个什么劲?
她挣扎着推开他,努力想坐直身体。
无奈病得东倒西歪,四肢酸软,根本不听使唤。
好在夏候烨并未打算为难她,随手抓了只枕头塞到她的背后,帮她固定身体。
“咳~”舒沫清了清喉咙,想要理直气壮地教训他几句,嘶哑的嗓音实在很难有气势:“又有什么事?”
“嗬,”夏候烨愣了一下,轻笑起来:“不错,这么快便能骂人了,想来病得还不够重。”
不管愿不愿意,他刚刚帮了她是事实,翻脸不认人,似乎有些过份。
舒沫脸一红,好在本来就发烧,倒也看不出来:“谁,谁骂你了?”
她不过,是在质问而已!
“怎样,”夏候烨偏头看着她:“感觉如何?”
“死不了。”舒沫淡淡地道。
夏候烨轻声揶揄:“本王夤夜来此,可不是探病的。”
舒沫转念一想,冷声道:“王爷是来瞧热闹的?现在看过了,可以走了。”
夏候烨并未计较她的无理,面无表情地提醒:“今天的一切,只是个开始。你确定可以承受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
“不然呢?”舒沫冷笑,语中带刺。
还以为他面冷心软,特地冒雪前来探病。却不料,这人竟是来乘火打劫的?
“本王的提议还有效。”夏候烨倒也并不隐瞒,大刺刺地道:“你是个聪明人,当不会做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无聊事吧?”
“是吗?”舒沫傲然道:“若我偏要做个无聊人呢?”
“你想清楚了?”夏候烨变了脸:“本王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同样的机会给了你两次,不可能会有第三次!”
舒沫嫣然一笑:“王爷。”
“改主意了?”夏候烨得意地笑。
“带着你的机会,下地狱去吧!”舒沫将脸一沉,傲然道:“本小姐就算死,也绝不会嫁给你做妾!”
天亮了,风停雪住。
夏候熠悄没声息地坐起来,轻手轻脚地穿了衣裳,推开门走了出去。
“公子……”门外守夜的雀儿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睛,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嘘~”夏候熠示意她噤声。
雀儿识趣地闭了嘴,安静地伺候他梳洗。
夏候熠压低了声音吩咐:“告诉素心,早饭别等我了。”
“是~”雀儿送他到门外。
“她一晚没睡,好生侍候,别吵着她了。”夏候熠又说了一句。
“……”雀儿欲言又止,碍于王府的规矩,终是不敢放肆,眼里满满的,全是不忿。
听说那个叫舒沫的女子,因德行败坏,被夫家和娘家赶出门,也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公子,竟连结发夫妻的情义都不顾了?
小姐那么伤心,哭得眼睛都肿了,公子却视而不见,一早起来就赶着去见她!
那这五年来,一心相夫教子,想要和他白头到老的小姐,又算什么?
只犹豫得片刻功夫,夏候熠已去得远了。
雀儿懊恼地跺了跺脚:“该死的女人,迟早被老天收了去!”
“雀儿~”
“小姐醒了?”雀儿回头,见沈素心站在窗前,怔怔地望着院门,慌忙奔了进去。
“他走了?”沈素心魂不守舍。
雀儿一看,她竟赤着脚,站在地上,唬得赶紧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了:“下着雪呢,袜也不穿一双!冻病了,可怎么得了?”
“病了,他可会回头?”沈素心痴痴地低喃。
雀儿一悸,忙道:“呸呸呸,大吉大利!”
“怕是,瞧不见吧?”心不在了,眼睛哪里还看得到?
沈素心意兴阑珊,自顾自地道。
雀儿心中一痛,看着她怔怔地流下泪来。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沈素心冷冷地叱责。
雀儿忙抬袖,擦了眼泪,慌乱地出门:“我去打些热水来~”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几位姨娘隐隐听得他们夫妻二人失和,都不约而同地起了早床,赶着过来瞧热闹。
沈素心情绪恶劣,哪有心思应付她们?冷了脸吩咐:“我乏了,让她们回去。”
“是~”灵儿轻手轻脚地退出门,自去开销几位姨娘。
“少夫人身体不适,正是咱们姐妹们孝敬的时候,岂有不问安的理?”外面,杨姨娘赖着不肯走。
“就是,平日尽是少夫人关照我们姐妹,今日有事,自然该尽心地服侍一回~”韩姨娘也跟着一搭一唱。
沈素心脸一沉,雀儿急忙挑了帘子出去,冷声喝叱:“这是什么地方,哪容得你们吵闹?”
几个姨娘见了雀儿,都安静了下来。
杨姨娘堆了笑,讨好地道:“雀儿姑娘,听说少夫人身子欠安,不知请太医瞧过没有?”
“不劳几位姨娘挂心。小姐只是吹了风,没什么大事。”雀儿冷着脸道:“都回去吧,别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小姐,就算是尽心了。”
“是!”几个人见插针不进,只好讪讪地退了下去。
雀儿松了口气,复进门侍候她梳洗完毕,摆了早饭来吃。
奶娘带了小少爷和小小姐过来给沈素心请安,都被灵儿机灵地挡了回去。
沈素心听着外边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脸色越发阴沉。
她哪里还有胃口,略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
灵儿进来禀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来了。”
沈素心变了脸。
这些人,一个二个都见不得她好,得了点消息,前后脚地赶了来给她添堵。
她们二个却不比姨娘,断不可拒之门外,她只好强打精神:“请她们在暖阁里坐会……”
话没落音,徐氏和楚氏笑盈盈地走了进来,看一眼几乎是原封不动的饭菜,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看来,传言不虚。
康亲王府里最相敬如宾的一对模范夫妻,果然闹了矛盾了。
“哟,三弟妹还在用饭呢?我们,没打搅你吧?”大少奶奶徐氏笑道。
“都没动筷子,想是咱们来得不巧了。”二少奶奶楚氏道。
沈素心站起来,扬起笑脸:“大嫂,二嫂,今儿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不知两位嫂嫂用过早饭没有?若没有,一起用吧。”
“我们吃过了。”徐氏笑道:“弟妹慢用。”
“我也没什么胃口,正要叫她们撤了呢。”沈素心离了座,将两人引到内堂,分宾主坐了。
雀儿上了茶和点心,退到一旁侍候。
“三弟妹,”徐氏盯着她的脸瞧,眼里带着点惊诧:“你眼睛怎么啦,红通通,怪吓人的。”
“没什么,”沈素心强装笑颜:“眼里进了点辣油……”
“三弟妹,”楚氏笑着戳破她的谎言:“眼里进了辣油,可不是这么个红法,怕不要眼泪长流?我瞧着,你眼睛发干,分明是肝火旺盛,久哭伤神的结果。”
“二嫂,你!”沈素心气得满面通红。
“咳!”徐氏拉着她的手,嗔道:“都是自个妯娌,何必见外?再说了,这又不是你的错,干嘛藏着掖着?”
“就是,”楚氏也道:“三弟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这事呀,可不能就这么过去,得早点想个法子!姓舒的就是个狐狸精,被她迷住,可了不得!”
“市井流言,岂可尽信?”沈素心捺着性子,淡淡地道。
“话不能这么说,”徐氏语重心长地道:“空穴不来风,防微杜渐总好过视而不见。”
“男人嘛,哪有不偷腥的?”说到这里,楚氏忽地掩住嘴,噗哧一笑。
沈素心将脸一沉。
“你笑什么?”徐氏忙偷偷递了个眼色过去。
楚氏抿着嘴,笑道:“今日看来,原来三弟也是男人。”
徐氏忙道:“二弟妹这话,越说越不对味了。三弟怎么不象个男人了?”
“不是,”楚氏忍了笑道:“三弟到哪都是清俊优雅,不食人间烟火的谦谦君子。三弟妹这样的样貌人品,也只得了个相敬如宾。我还真怕,他有一天会羽化飞仙。没成想,三弟千年的道行,到底折在那小妖精……”
“咳~”徐氏急忙撞了她一下。
楚氏自知失言,歉然地睇一眼沈素心:“弟妹,你别多心,我这可不是寒碜你。三弟这算是好的了,瞧瞧你二哥,姨娘,通房,妾室,丫头多得屋里放不下,还拢不住心,见天往那些个红楼绿院里跑。”
说罢,她给徐氏也递了个眼色。
“你大哥也没好到哪去,”徐氏忙接话:“这不,上个月又往家里弄了个戏子。男人就是这样,咱们女人就算心气再高,又有什么法子?”
沈素心的面色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外面那些个玩物,自是不必放在心上。”楚氏见她缓了脸色,乘机劝道:“但这姓舒的女人却不一般,若是让她进了门,弟妹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有什么不好过的,”徐氏见她又要变脸,赶紧圆话:“她一个破鞋,再厉害,也只能是个妾,还能大得过三弟妹去?”
“话不是这么说,”楚氏道:“若只是弟妹自是不必怕她,弟妹不是还拖着两个孩子吗,怕是防不胜防!”
沈素心面色惨白,五指在袖中握得几乎滴出水来,咬牙切齿地道:“她,敢?”
“女人为了争宠,有什么不敢的?”楚氏冷笑。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徐氏轻声道:“照我看,就得乘苗还没长成树前,连根拨了,省得她日后做妖。”
沈素心面上阴晴不定,低叹一声:“谈何容易?”
“这有何难?”楚氏竭力怂恿:“有人做了初一,咱们就做得十五。府里的侍卫随便拉几个出去,都强过人家的那群无赖!保准神不知鬼不觉,让她人间蒸发。”
沈素心沉吟不语,良久,低低地道:“二位嫂嫂的好意,素心心领。只是一来人命关天,不容儿戏。二则,也不想为一个贱人,脏了我的手。”
弄死一个舒沫,自然不难。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夏候熠若是怀恨在心,那便彻底坏了夫妻情谊。
与其那样,倒不如遂了他的心,忍痛让舒沫进门。
到时,夏候熠收了心,自会对她心怀感激。
舒沫的命还是捏在她的手心,要煎要煮,自可随意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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