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没有父亲。五岁那年,妈妈突然重病。妈妈离开之前,终于在妈妈的病床前,由一脸悲痛的陌生男人接管我的生活,我成了私生女。
妈妈脸色惨白,指着年过六十却身形笔挺高大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叫孙云伟,是我父亲,以后要听他的话。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妈妈见到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她眼里那些期盼,高兴,还有永远不变的恨意。
孙云伟,这个过去我做梦都想见到的父亲,在那一刻,我不那么想了,因为那意味,我将和妈妈永远分别。他脸色苍老,痛心疾首的样子,像是突然老了十岁,我看到他夹杂少许黑发的白鬓,我居然不忍心拒绝他伸过来的双臂。那一天,妈妈走了,我在他怀里哭到最后没了力气,睡着了。
我从小就知道妈妈恨父亲,每次只要问起父亲,虽然她一脸平静,可她的双手会狠狠地捏手中的东西,哪怕她手里捏的是我稚嫩的小手。事后,她又特别后悔地按摩被她捏红的皮肤。后来我不再问关于父亲的一切,以至于父亲代替母亲照顾我这件事,并没有降低我失去妈妈的哀伤。
孙云伟拉我去B城,说他的家里生活,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死活不去。他说,哪里有个哥哥会跟我一起玩,没人敢欺负我,可我一点都听不进去。最后,孙云伟只得放弃我,把我继续留在香港一个人生活,直到二十岁才正式去B城,认祖归宗。
在B城,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父爱,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父爱,当孙云伟坚实的手臂搂着我肩膀的时候,我的所有面具瞬间融化,我抱着他哭了,第一次喊了他“爸爸!”
孙云伟两眼泛泪,神态疲惫,“宁宁,如今你已经长大了,我必须给你个好的归宿。否则,我无颜对你妈妈交代。” 他就这么厚重,坚定地表达他对我的关怀。
我无法拒绝。因为迟来的父爱,更因为对爱情的心灰意冷,我说,“我答应你。只要你们觉得那个人适合就行。”
刻意不去关心,当孙云伟把那个即将成为我未婚夫的男人的照片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也没看。直到订婚宴那天,父亲把我领到一个令我十分不想见到的男人面前。我身体僵硬,木讷地任由父亲把我的手交到何非凡手中。而我的眼睛,在对方眼里必定充满震惊和逃避。
何非凡脸上闪过一抹意外,瞬间又恢复神态自若。微笑,大方,彬彬有礼,唯独眼中没有一点温度。他的手也是凉的,被他牵着,我僵硬的身体更僵了,像结着层冰。
他比我高一个头,因为我的余光只到他的下颌。他着了一身黑色礼服,粉色领结和我粉色礼服上的蝴蝶结是一样的。身形高大,挺直,我模糊没有焦点的眼里,他裤腿上笔直的线条特别明显。
我以为我已经够冷了,可我感觉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还能让我觉得冷。无形中的压迫感,让我只敢把脸朝向父亲离开的方向。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伙子,对着我俩咔擦一声,然后盯着相机屏幕嘿嘿一笑,“哟,好登对啊!”
“赶紧把照片删了,给我滚!”何非凡指着小伙子怒吼。小伙子倒像是一点不害怕他,肆无忌惮地把相机举得高高地边跑边挑衅他,“我就不!”
何非凡被气得揣了好几下草地。我忽然就想笑。
家长离开我们的视线后,何非凡忽然甩开我的手,那样子像被苍蝇碰了似的,厌恶至极。“原来真是我的好太太!”他特意加重好太太几个字的语气。而我只有尴尬。他一手捏自己下巴,围着我打量一圈,“哟呵,果然是麻雀变凤凰。不过,我很好奇,你把我们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
“无可奉告!”忍下揍人的冲动,我转身去了休息间。之后,再也没见到何非凡。中午举行仪式的时候,我才知道,何非凡早已离开会场。原来他比我跟不想呆在这里。
比这个更难过的抛弃我都经历过,何非凡对我而言什么都不算,我不在乎。所以,何家向我道歉,宾客安慰实则嘲笑地看我的时候,我对所有人微笑,“没关系!我很爱非凡,他刚才已经告诉我有重要的事要离开,希望大家留下来玩得愉快。”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带上那枚闪亮的钻戒,大步离开。
众人被我的钻戒闪得傻了眼,包括尴尬的何非凡的父母何煜和梁晓月。连一向对我没什么好脸色的继母易玲都轻轻碰我的手臂,“别硬撑。孙家不会让人白白欺负!”
“没事,阿姨!”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我傻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只因台下那个深情注视我并一脸焦急的男人。而他手里还牵着另外一个女人,女人正疑惑地盯着他。
是的,没关系,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何非凡能离开,所有人都能离开,而我,也不会在原地等待。
我决定回香港。孙云伟劝我留下来,我说我还想回去继续学业,我更适应哪里的学习环境。孙云伟吸了一阵烟,便同意我的决定。出他书房的时候,我回头见他盯着空白的桌面沉默,我说,“吸烟对身体不好!”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想是承诺。
机场那天,同父异母的哥哥孙卓来送我,这让我意外。在B城这段时间,和我说话最少的是他,最后为我送行的却是他。
他说,“宁宁,你别怪父亲,虽然是联姻,但何非凡为人不坏,我可以以人格担保。”
我笑了笑,“这躺来B城,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怪任何人。”
在B城,前后呆了大约一个月,回到香港家里已经堆了厚厚的灰。我打开所有的防尘罩,没有叫佣人,而是自己一个人收拾屋子。
精疲力尽的时候,我倒在床上,床头上是四岁那年和妈妈的照片。那时候正是过年的时候,我和妈妈都穿了大红的衣服,妈妈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和妈妈都笑得很开心。第二年春天,妈妈就离开了我,这照片成了我和妈妈最后的照片,也是我和妈妈的唯一合照。
我抱着照片,头深深埋进被子,眼泪把被子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起床,浑浑噩噩走到镜子面前,我脸色憔悴,只得化浓一点的妆掩饰。结果到学校的时候,芳芳一见我就大叫,“妈呀,宁宁我是不是见鬼了。”
我使劲掐她的手臂,芳芳再次尖叫,“死丫头,你想谋害我啊!”
“这就对拉,你没见鬼。”
“那你怎么这副鬼样子,脸色差得要命。”
“真这么差?我已经铺很厚的粉拉。”我双手捂住脸颊,生怕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
“哇!鸽子蛋呢,快告诉我,你未婚夫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超有钱?”芳芳两眼放光,视线就一直在我手指的钻戒上。
“喂,你不是应该关心我吗,怎么这么八卦 ?”我指我的脸给她看,另一手赶忙藏起来。
芳芳死拽着我带钻戒的手,眼睛快掉出来了,“你的脸哪有你多金的未婚夫有吸引力?呵呵呵!”
“……”我简直内伤,直接走人。
“喂,别走啊!”
“宁宁,快告诉我你男人是做什么的?”
芳芳一直在后面追问,路过的人视线都投过来,我不得不停下来,捂住芳芳的嘴,“你小声点好不好?”
芳芳一把拉开我的手,大口出气,“那你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居然也不通知我!你有把我当朋友吗?”
“有啊,有B城出名的烤鸭,还有一块翡翠。”这是我给她带的礼物,芳芳瞬间变得温柔,“这还差不多,你敢忘记我试试!”
芳芳就是这样,生气的时候嗓门大,不生气的时候是个小女生,和我性子一样,所以我和她一直合得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未婚夫呢,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你还嫁?”
“无所谓啊,反正嫁谁都一样。”
早上打扮好出门的时候,瞧了梳妆台上钻戒一眼,鬼使神差就给自己带上了。钻戒大小刚刚好,钻石没有芳芳说的那么夸张,豆子大小而已,转动的时候也不觉得不舒服。从B城带回香港,居然一直没有要放在柜子里藏起来的想法。
放学的时候,芳芳要我陪她去打高尔夫,我拒绝了。她说,“你就是个天生不会享受的,总是和那些社会底层的人混在一起。”
“所以啊,我不要陪你去了,要不然你也成社会底层的人了。”
和芳芳分别,我又是一个人。我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孙云伟对我很大方,给了我好几张卡,我会买东西,但从不乱花钱。我在社会福利院做义工,只要一有空就会往福利院跑。那里的孩子跟我很熟,那里几乎成了我第二个家。那里有孩子天真乐观的笑,我喜欢那里。
我几乎是一周去一次福利院,离开一个月,这次到的时候孩子们把我围得密不透风。我把带的礼物分发给他们,他们高兴得疯了。
“宁姐姐,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孩子们伤心地问我,实际上离开的时候我也这么认为,却不知不过一个月,还是回到这里。我告诉他们我不会离开,即使短暂离开也会回来看他们。他们眼神殷切,渴望,每个人都怀着某天父母突然出现的梦想。而这个梦想却又遥远无期。
陈女士是福利院的院长,我虽不在这里生活,但陈女士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人,和我感情深厚。
陈女士拂我及腰的长发,脸上无比慈祥,“我们宁宁长大啰。”她看见我手上的戒指,双手捧着我双手细看。
忽然觉得像是被妈妈呵护一般,觉得不好意思,我脸红了。“陈女士你笑我。”
她的手粗糙,摸我脸的时候,特别不光滑,但我觉得快乐。她说,“真想看看你订婚的样子,你的背影很好看,如果被你心爱的人领着向主宣示,那画面一定很美。”
婚礼,未婚夫,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美好。我心中苦涩,却还装着一脸幸福的样子,“呵呵,那当然,以后我结婚陈女士一定要来祝福我好不好!”
陈女士笑了,“我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哪里都没去过,哪有这个福气哟。”
“我不管,你不来我就不嫁人了。”
“好啦,就会撒娇淘气。记得你小时候为了保护福利院的小伙伴,自己和一群男孩子打架,在外面怎么都不哭,一见我就哭得稀里哗啦,跟我叫疼,抬着被踢断的手臂跟我说要死了。呵呵,那个样子太好笑了。没想到转眼就这么大了,还跟我撒娇。”
我更加不好意思了,“哪有?”
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已经天黑,可街上依然繁华。我家在湾仔别墅区,得坐地铁,然后再转巴士。车上瞧着中年大妈拉住小偷要上警察局的时候,我想我该买个车了。至少有车我会方便很多。
我家是妈妈留给我的老式别墅,虽然年代久远,可它还是保持着别墅一贯的风格,偏远。墙的四周长满爬山虎,中间露出一点屋顶的红,隐秘而又令人好奇。
最后步行二十分钟上山。很多时候,我都是坐出租车回家。
从福利院到家,这次觉得特别累,可能是去了一趟大陆的缘故。不说难过,至少灰心丧气是有的。带着满满的憧憬过去,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回来。这里才是我最亲切的地方。
以前我觉得那里至少是那个人生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也许在哪个转角的街口,我们就不期而遇。现在,一点也不想了。
睡前,我脱下钻戒,小心翼翼地放在首饰盒里,趴在梳妆台前,独自欣赏半天。我的钻戒居然是这样的,我想。
晚上,半夜失眠,起来喝水的时候,突然觉得屋子冷冷清清,前所未有的孤独。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结果更睡不着了。我索性起来浏览手机,在网络上转悠一圈后,发现没什么可看,忽然想起何非凡,就输入何非凡,点搜索的时候,像做贼一样,心里居然有点忐忑。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和谐,所以这章原本的内容改了,现在是番外哦!买过的有福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