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阳微微蹙了蹙眉，眼睛淡淡扫过小窗那处的人与风景，佯作未听见，提步走了开去。
四桔“咦”了一声，只当作他未听见，嘀咕了几句也就收回心继续擦拭案几，“姐姐方才看的人唤作琼阳，是少爷主子的近身书侍，琼阳哥哥性子缓淡，待人待物都是极为谦和，姐姐且放心与他相处。今日原先是与我何妈妈一道出门的，后来也不知怎么自个先走了，不然你那会儿就可以见到他了。”
檀柔小吃了一惊，这样风骨不俗的人竟也会甘作侍人？以前妓坊里失意的文人身上多有傲骨，每每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高吟，这类人身上的气质清新脱俗，是旁人怎么也学不来的。乍然一见，刚刚那位的形神也颇为相似，只是现在仔细一回想，也不尽然相同了，倒隐隐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隐忍。
檀柔想了想，这种隐忍大概也只有她这种过来人才能深刻体会的。
“姐姐想什么呢？一会就该备膳伺候少爷了，平日里少爷的起居饮食皆是曹妈妈事事亲为，我跟在旁边打下手。少爷平常书房里的事就由琼阳哥哥和岑灵伺候，往后姐姐也随着我们一起侍奉少爷。”
檀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初来府上，待事待物都不如妹妹熟悉，还请妹妹多多担待。”
四桔眉眼笑得弯弯的，打趣道：“我瞧着姐姐这眉眼面相可不像做下人的命，姐姐生得好，有福气，我瞧着将来指不定就是我去伺候姐姐，到时候还得我请姐姐多担待呢。”
四桔这话是无心的玩笑话，听在檀柔耳里却是有另一番滋味。要不是早知道四桔的性子，檀柔就难免多心了。这近身的丫头给大府里的少爷做偏方做侍妾在当朝早已司空见惯，要是旁人听了只会觉得是恭维话，檀柔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一个丫鬟，最高的命格便是做了富贵人家的妾，哪里来的幸，只不过是换一种悲哀方式罢了。
“我们先去备膳罢，这房间的事不急于一时，不耽搁主子才是要紧。”檀柔道。
四桔想了想，嘀咕道：“嗯，姐姐做事有轻重缓急，难怪妈妈这般喜欢姐姐。”
檀柔作势捂住鼻子，连连叫唤：“这房里好大的酸味，也不知是哪个打翻了醋坛子。”说着就跑了出去。
四桔听了好一阵才愣愣回过神，待明白时一咬牙一跺脚撂下手里的脏帕子就拔腿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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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行回来时府内已经一片灯火通明，按照郑府的规矩，冬日天黑得早，酉时过一刻就开始用饭，这日郑行从外面回来时带了几屉京城小吃点心，吩咐岑灵分给下面的人送过去，又嘱咐已经在外面吃过晚饭就不必准备了。
岑灵一面帮他脱下外套，一面替他整理身上的衣物配饰，问：“少爷，您今儿一个人去哪了？”
郑行哈哈大笑，拍了下岑灵的脑袋瓜子，戏谑道：“你怎么似个妇人，专询问我去了何处，琼阳呢？叫他来。”
岑灵皱了皱鼻子，故作伤心，闷声道：“少爷有什么好事只惦记琼阳，往后少爷什么事都只管叫他，我没的落个清闲。”
郑行装作沉思，随后煞有其事地说：“也对，但凡你有琼阳的三分之一，我便日后什么好事都带上你。”
岑灵撇了撇嘴，满不乐意道：“琼阳出身书香，我自是比不得，我只怨我祖上没个败落的举人祖老爷，少爷敬他重他我也认了。但我打小就伺候少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少爷回回出去吃喝玩乐就只带他，有失公平，下回我也定要跟去。”
“谁我说今日带他了？”郑行反问。
岑灵惊道：“早上少爷不是一道与琼阳出去？”
郑行好笑道：“我嫌闷在府里无趣便一个人都没告诉出去溜达一番，你倒诬陷起我来，岑灵、你这奴才当得都比主子威风了啊？”
岑灵嘻嘻笑着回答：“难怪我见琼阳自个儿先回来了。”随即就趁机转移话题：“少爷今儿出去碰见什么好玩儿的事了？”
郑行睨他一眼不搭理他，“你这小子每每这时候脑子就灵活了。”
岑灵得了便宜卖乖，紧接着说：“少爷晚上可习字看书？我让琼阳来伺候您。”
郑行啐道：“这会子想起旁人来了，去把琼阳给我叫来。”
岑灵嘿嘿一笑就溜出去叫人了，郑行低头一看，自己的鞋才被他脱到一半。这混小子，越发没个奴才样了。
换好鞋，恰时琼阳抱着早上的画卷进了来，见郑行正在铜盆边洗手，低唤了句：“少爷。”
郑行点点头，示意他近身来。
“这是少爷吩咐多时的杭州绢丝，我裁了一卷紫雀斋的给少爷看看成色，若是少爷满意日后我便在他家订。”
“无妨，京城最好的就是他家，往年父亲来京述职总会捎些回去，往后你就在他家订。”
“是。”
琼阳收好手里的绢丝画卷放在案几上，又递过干帕子给郑行让他擦手：“少爷今晚还读书么？读的话我就吩咐下去准备宵夜。”
郑行擦干了手，把帕子往盆子一丢，朗声道：“读，怎么不读，老爷把我丢这里来为的不就是让我读书，我便沉下心来好好看些书，省得回去的时候他跟老祖宗日日在我耳边念叨。”
琼阳苦笑：“少爷平白说些有的没的，原先少爷就爱读书，只不过旁人不知道罢了，当着我的面还作戏。”
郑行亦是唇边溢着苦意的笑：“你少爷我爱作戏其实是深谙戏如人生之道啊。”
琼阳摇摇头，郑行这玩世不恭的性子究竟是怎么养成的，他至今还没琢磨出个一二来。如今朝中各大员子弟纨绔成风，郑行这样倒也算入了大流不平白遭人记恨，不然家业殷实，出的子孙又踏实争气还不活活气死一堆小肚鸡肠的人么。
夜间气温陡降，曹妈妈手里笼着汤婆子，由人引灯走至书房前，见房里的人影是低头看书的样子，心里头稍稍宽慰，于是扬手敲了敲门，喊道：“少爷，是奴婢。”
屋内旋即传来声音：“曹妈妈请进。”
守在门外的两个小厮开了门，曹妈妈踏进门一看，郑行隔着走兽屏风确实是坐在书桌前看书。
“少爷，奴婢昨夜见你太累就没叨扰你，这是太太先前拟好的礼单，我已一一安排下去，还请少爷过目。”曹妈妈一边将礼单递上去，一边偷偷看了眼郑行念的是什么书说道：“少爷读书用功，仔细身子，别熬坏了。”
郑行粗粗扫了一眼礼单，皱眉问：“怎么没陇西的王家？虽说我们二家不是什么世交，但我之前受过人家的恩惠，如今王家在京城扎根立业怎么也得送去一份才是。”
曹妈妈莞尔道：“少爷你看看这单子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家？这王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只是小商小贩，不过是之前为少爷供了番外的奇药让少爷病好得快些，若是让单子上的那些人家知道这样的小门小户与他们平起平坐，岂不是自找麻烦？”
“是我失了分寸。”郑行面色稍沉，将礼单一合，递了回去，“这事就由妈妈做主，不过王家还是要谢的，我来京城不是一二日便走，长久住定会遇见，听闻王家的老太太也是个礼佛之人，箱子里的那只三彩莲花蹲狮香炉就有劳妈妈代我私下答谢。”
“少爷心思细密，奴婢记下来了，若是无事奴婢便不打扰少爷读书了。”
“妈妈好走，琼阳，送送妈妈。”
送走了曹妈妈，琼阳才问：“少爷说的王家可是之前常说的王崇言先生？”
郑行点头道：“不错，正是他。他行商的足迹遍布全国，更是到了番外多国，五年前我得了场病，当时群医束手无策，恰遇他自海上回来途经荥阳，献药府上我这才好转起来。王先生年长我十五，我敬他如兄长，二人虽只见过短短几面，但我甚为佩服他的为人与魄力，这几年一直没他消息，近来听说京城有一商人行遍天下且豪言要在京城开铺立下根基我便知是他。”
难怪送的礼如此之重，那鼎香炉可是宫里赏下来的，琼阳思忖了一番，料想这王崇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然以郑行平日的态度不可能这么恭敬。
第二日一早，天朗气清，太阳正冉冉从屋子的檐角处升起，檀柔只着薄衫，光脚踩在铺着地暖的石板上，暖意从脚底透到了心尖。
四桔在门外轻轻叩门：“姐姐，起了么？我给你送衣裳来了。”
檀柔“唔”了一声就去开门。
“姐姐怎么穿得这么少？这是昨夜妈妈睡前叫我一早给你送来的，你穿穿看可合身，不合身的话——呀，姐姐还不穿鞋子。”四桔像是逮着什么新奇事物，大惊小怪地喊道。
往日在寒洞住惯了，忽然来到暖和的室内且床又这么软和，反倒觉得热了。檀柔微笑着答道：“不碍事，我热的慌，有劳妹妹，我这就去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一套草染的红黄二色相间裙衫，上面的花纹是讨巧的四瓣小花纹样，袖口压了工整的金色丝线，整套做工下来颇是费功夫。檀柔从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原先她娘在时，一年也会做几套衣服给她，但到底手头不宽裕，且小孩子长得又快，因此做的衣服也是不花费过多心思的，只不过是寻常女儿家的衣物。
“这是妈妈昨日下午去铺子里现买的，取回来时已经是入夜，妈妈怕你睡着了就没来打搅你，妈妈还说这是她这个作姑姑的回礼，姐姐真是好福气，这样好看的衣裳妈妈都舍不得给我买。”
檀柔眼眶微湿，心里更是与曹妈妈亲近一分。
这边心里头正想着，曹妈妈竟脚步匆匆而来，檀柔见她面色微白、气息错杂，心头一惊不由有种不好的预感。
“柔丫头！”曹妈妈一路疾走，气儿都喘不上来了：“快，你师傅给你的信，你快看看。”
回想起昨日从迟答应曹金芝时的犹豫，檀柔慌忙接过她手里的信，双手已经颤得不成样子。她打开一看，果然上面写着寥寥几字，笔法狂恣：我本久毒身，药石无可救，勿念。
檀柔的眼睛忽的湿润，师傅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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