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郑蔚儿甩着红袖回了房,他将头上的凤冠扯了扔到床上,气恨道:“我爹爹是大宣的亲军指挥史,朝中想娶我的人排出长安街都望不到边!这姓范的有眼无珠,以为娶了我是他吃了大亏吗!他以为我愿意嫁他!”
她的婢首望了望门外,小心翼翼走进来道:“小姐别气,后天回门,告诉老爷去,让老爷替小姐出气。”
郑蔚儿坐在床前,一张脸泛着樱红,她看着不远处的红烛流了一桌的殘泪,心下伤心,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范安手腕上的伤口虽深,但好在发现及时,没有失血过多。府里请了大夫来,连夜在他的腕上缝了十七八针,等慢慢裹好了纱布,已是辰时。
深秋的时节,天还未亮。范安被人侍候着擦拭了身子,盖着暖被睡了一觉,他这一觉睡得深,如在梦中历了千秋,睁开眼时,入眼一片绚丽的天花藻井,他盯了一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此间何年。
有一瞬间,好似还回到了七八岁的孩童时期,那时他还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每日睡到辰时,他的母亲亲自推开门来催他,说南江,你怎么不起来,先生已在书房等你,文章昨日背好了吗?他要考你的。
范安抿了抿唇嗯了一声,转脸往门外看了一眼,有一身着翠衣蓝袖的女人走进来了,但那不是他的母亲,脸上没有温柔,只带着疏离又担忧的神色,道:“大人,已过了辰时了,夫人在等你用膳。”
“夫人?”范发皱了皱眉,七魂六魄有一半还吊在梦中。那婢女过来道:“要让夫人过来看你吗?”范安没有回话,他看了一眼屋上挂着的红绸结花,心下一惊,脑子里闪过昨晚的酒晏,结花,凤冠,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股脑儿又涌进了他的脑海,他才反应自己昨日娶了妻,今天是他新婚的第一天。
范安轻叹了一口气,左手撑床就要站起来,却不料此时手腕一阵刺痛,他闷哼了一声,才发现自己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他这会儿终于想起了李见碧,想起昨夜他出门往西郊去,如何到了那人的门口,又如何恬不知耻地闯进去,与他撕打纠缠,将他压在身下强要了,那人闭着眼睛,痛恨的表情如画般定格在他脑子里,现下一页页翻来,近在咫尺般清晰入骨。
他记起手腕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自然也记起了李见碧满身是血被他胞在怀里的样子了。他脑子翁翁响成一片,手抓住了床柱站起来,但畏惧着却迈不开步子。他看到门外辰光大盛,如千万只白解说白鸟飞扑着翅膀往他心口而来,快速混乱地穿过他的身体,令他脚步虚浮,千疮百孔就要飞起来似的。
那旁边的婢女道:“大人,你昨日喝得太醉了,出府去三更才回来。夫人在北屋用膳,你要不要与她说说话呢。”
范安抹了一把脸,说不用。他拿过床头的常服披了,几步迈出了寝屋,那婢女看他没往北屋,脚步踉跄着,却是往马厩去了。她心下吃惊,喊道:“大人!夫人要北屋用膳,你去哪里!”
范安没理他,去马厩牵了马出来,那两个马夫在喂着草料,这会又见范安走过来,见他自顾牵了马,又从后门出去往西郊去了。那婢女拦她不住,脸吓得都有些白了。此时元珠寻过来,见这三人杵在后门,便斥问范安在哪里。
那婢女道:“大人又出门去了。”元珠心中早有所料,却不知道自家大人真有这么大胆子,昨日令人守了一夜空闺就算了,今日新婚第一天,却连新夫人的早茶都没喝一口,又出门去了她万般无奈,只得又令两个马夫悄悄跟着,回去北屋侍候郑蔚儿用膳。
郑蔚儿见她独自回来,便问她范安醒了没有?那手上的伤打紧吗?说若他不肯起床,我等会过去看他。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我,又是曾经为过人妇的,就有娇横,但总归极识大体。元珠道:“大人已醒了,方才却是急忙又出门去了。大概是朝中有事,耽误不得。他说一会回来,定向夫人赔罪呢。”
郑蔚儿心下吃惊,连同旁边的两个郑府陪嫁过来的家奴都睁大了眼。她愣了一会,冷笑着放下了碗筷,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范安又赶到了西郊。
李见碧的院门紧闭着,范安从旁边的墙角翻进去,近到屋门前轻推了推。那门竟然是紧闭着的。他心下觉出不对,又推了推,唤道:“李见碧!”
屋里没有应声,他心下慌乱,手脚并用捶了捶,后退几步呯地撞了上去。他撞了几下没撞开,想起马鞍上带着匕首,便翻出去取了来,伸到门缝里将后面的门闩给拨了拨。那门后有人,大概是看到他的刀面伸进来,连忙把闩子又给闩牢了。
范安以为是李见碧,心下莫明又喜又怒,使劲又捶了捶,大声道:“开门!开门!”他这般大喊了几声,却听到里头桌子移动的声音,吱咯几声将门给卡死了。这人怕他撞进来,竟然把桌子抵在了门后。
范安紧了紧手里的匕首,绕着墙面走到了西边的窗户,他干脆爬上去,用刀面板掉了窗框,使劲一脚踹了进去。
那门框砸在屋里,范安站起身来,才发现屋里站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拿着钵碗,正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旁边的榻上躺着李见碧,那人全身都被清洗过了,身上只着了件白色的中衣,腰间被几匝灰色的棉布给箍紧了。
范安走近去看了一眼,见他披散的准头发整洁干净,胸口微微起伏着,心下一颗大石才落了地。他手里拿着匕首在床前站了一会,才转过脸来打量了一眼门边站着的人,那人怀里抱着钵碗,手指泛着药黄,着了件灰布短衫,那模样倒像从哪里来的大夫。
那人与他四目相对,颤着声音道:“这位…是……是范大人吗?”
“小的是陈大人府上的大夫,奉了大人的命令在此照顾这位公子。”他道,“大人刚在门外怎么不说呢,这破窗而入,害小的以为是郊外的流氓要进来抢东西。”
范安道:“我就是范平秋。”
那人松了一口气,转身打开了墙上的壁橱,从中拿出叠衣服和一个冠子,道:“我们大人吩咐了,说若是您来了,叫我把这些东西给你。”
范安低头看了一眼,原是他那天落在这里的一件红色中衣,那玉冠也是他成亲时所戴,那晚到这来时,被墙上的白花藤给勾住,又被他扯掉扔在了墙角。
他伸手接了过来,有些失魂地坐在椅子上。旁边的地面被水冲过,昨晚李见碧留下的血渍已不见了。但范安低头看着,脑子里忍不住又回想起当时李见碧在他身下辗转的场景,他不能呼吸般捂住了心口,全身血液都因愧疚而灼痛。
李见碧知道他那晚醉了,范安也情愿自己醉了,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晚他再清醒不过。
范安看着李见碧,昏迷中仍微蹙着眉头。
“大人不必担心,这公子没有性命之忧。陈大人送了些名贵的创作药过来,静养几天,就会好的。”那大夫模样的人道,“大人要在这里坐着,等他醒过来吗?”
范安静看了一会,突然站了起来。“不用了,我现在就走。”他说着转身往门口去,慌乱这中带翻了旁边的长凳,他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旁边的那人哎呦了一声,说大人你走路小心些。又问:“等这公子醒了,可要告诉他你来看过他。”
“不,不用。”范安连忙打断了他:“别告诉他我回来过。”他打开了门闩,回头又看了李见碧一眼,失魂落魄地往院外走了。
有陈以勤照顾着他,他有什么不放心。他能想像李见碧清醒过来,那人跟他说范大人来看过,他脸上会是何等不屑,可笑的表情。他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无异趁他毫无防备时捅他一刀,过后再来诚惶诚恐地替他扶平伤口有何用处?换做是范安自己,设身处地,当是再也不想见到这种人。
他不指望李见碧能原谅,他宁愿他记得那晚的点点滴滴,将这欺辱之恨刻入骨髓。
他就在这庙堂等着他,等他哪天东山再起,入朝为官,与他朝夕相对,即使入目处只有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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