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们看呀……我说这年头呀……你们又捅了龙泉眼儿啦……知青社的那条老母狗不该打死在西河里啦……留下三条祸根儿啦你们造弊……”
老疯爹嚼这舌根儿那当儿，粗黑的食指头一指的方向，好大的闪电一亮，真像龙的须根根根地竖起来，怒长。（
美男九个已足够）噼噼啪啪地西河上半个天碎响，一片片芦柴儿披头散了发搅动身子。裤腰带粗的雨线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没个准儿，飞。
操！河东村连着河西知青点的窄堤坝在雨中动动摇摇，坝北边稻田里下来的泻水在坝边没了路，一个团团转又一个团团转成了一个大旋涡恰似老疯爹胡说的龙泉眼儿，“龙泉眼儿”发疯转，吞了一路柴叶枯草水葫芦，咯咯咯几个饱嗝儿啧溅了万千浑黄的泡沫，跃跃地强攀堤坝，堤坝便倒了，倒——了！
水夹了土直奔南去，越奔越高。河两边秧地先是向河泻水，即刻儿便全倒还回来，原先像老杨树时粗时纤时扭时曲的西河的身子被大水盖没了形儿啦。近河岸的矮地里的几户茅房的土墙臃肿了，又一阵水漫过便懒懒地塌下去……
爹的哨子声在外面走远了。我娘慌慌地收了他的酒盅儿，剩半小张烙饼儿塞给了我。娘提了锹出去那当儿瞪我一眼，说大水天水鬼贼多贼多的，敢出去我斩断你的腿，前天东村的发春一出门就被水鬼拖没了，昨儿大清早漂在西河上被鬼托着走，捞上来时细鸟儿赤紫鼻子洞塞满了黄沙泥。（
都市重生之独宠千年妻）
我娘出工去，奶奶便在土院儿里唠唠叨叨地守着我。“鼻涕虫”来富呼啦啦吸一口鼻涕，上半个脑壳儿搁上了我家院墙头。
“出来嘛，小卫开仗呢。”来富吸一口鼻涕，豆粒大的眼仁急急地转。
我拔腿就溜，出了门，管不了，奶奶辣辣地呼喊在光屁股蛋子后喘喘地追。
“开仗啦？”
“还没，要开。留根叫我来找你，河西绿豆儿那帮知青崽儿嘴巴儿鬼恶，骂得凶！”
来富跑在我后边又吸鼻涕又喘气。天灰，河像个大锅，又闷热得像上了盖儿点了火。雨水啪啪哧哧直从脚板上蹿上肚脐口。
“你们咋不跑过河，揍这帮野种？”
“坝倒了，不得过。”
“咋不，不游水过？”
“水大，怕淹死……”
西河真格儿的水大，水面宽了两倍。半坎儿的芦柴只露了个头，见了我便没个歇息地点那头。“小卫来喽，主来喽，小卫来喽！知青崽儿要败喽！”
留根抓根柴秆儿欢呼。“山芋头”也呼，伙伴们拥过来簇上我。
河那边知青崽儿愣会儿，也呼：“狼来喽，鬼子进村喽！”
“不要骂他，他刚来！”黄毛小丫头绿豆儿是知青崽们的主，小角瓣抖抖地跳得能。（
魔天记）
我说，他们刚才骂什么啦。留根说骂好多了。“山芋头”说刚才对顺口溜儿呢，对不过，便开口骂了。
大人们在北边上修堤坝，爹的哨儿在那方响一阵停一阵，哼哼唷唷的号子便也响一阵停一阵。
“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
爹便呼。爹的嗓门儿鬼大，西河水哗哗就是比不过他。
“咱们仍跟知青崽儿对顺口溜！”我说。
“对就对！”绿豆儿叫，“不许骂人！”
“你们先出！”我叉腰喊。
绿豆儿也叉了腰，小嘴嘴一张，知青崽儿便齐唱：
西河窄
西河宽
半边西河半边酸
西河长
西河短
只长蒿草不走船……
西河清
西河浑
甜甜菱角苦苦根
西河落
西河涨
西河两边不一样
春打桩
秋收粮
天晴媳妇忙扬场……
“山芋头”嘻嘻地笑起来，留根用芦柴秆划着水面，一个劲儿说“没意思没意思”。（
隐世小姐的网游奇缘）
“臭趣！”我叫，“听我们的！”
观音吃豆不脱壳儿
不脱壳，豆变雀
雀不飞，变乌龟
龟不爬，变花蛇
蛇不游，变石头
石头里边出猴头
猴头跟着唐僧走
半路遇个猪大哥
猪大哥，驮媳妇
媳妇就是你婆婆！
我们一齐呼一齐喊。绿豆儿脸气得憋了个满红。
“你们咋骂人？”
“谁骂你们了？”
“最后一句。”
“怎么了？我们说‘媳妇是你婆婆’，又不是你，你慌嘛子？”
河水自顾哗哗地流。留根儿说，河水哗哗地笑知青崽儿啦。我们再唱：
大资（知）皮儿
臭树（书）棒儿
一个钱儿
两个巴儿……
玻璃眼儿
萝卜花儿
偷绿豆儿
痰水拉丈二
困草堆儿
下野崽儿……
唱声里黑压压的云头似要坠下来，知青崽们的脑袋也要坠下来。（
至尊剑帝）我爹说的，绿豆儿她妈在城里就是管学生的臭书棒儿，绿豆儿她妈被赶下乡，还臭美，我爹他们便叫她“萝卜花”。“萝卜花”跟一个“玻璃眼儿”知青困草堆，生了绿豆儿……我爹教我这个顺口溜，我们一唱，绿豆儿他们就败啦。
绿豆使劲地憋了一会儿，不做声，拿眼瞪我，我便不怕，唱得起劲。她便和崽儿们一聚，忽然高声唱起来。声音在水面上旋了几旋，旋旋旋便扑哧哧地压过来：
东边的太阳——红彤彤啦
队长驱人——去开工啦
他的婆娘——懒得动啦
待在家里——钻灶洞啦
烧的糁粥——盛不动啦
烙的面饼——五斤重啦
“乖乖肉儿你快快吃
社员发现了要呕气
缺了草，队里挑
没了粮，队里扛
你爹的队长不白当”……
知青崽群呼喊得起劲儿。（
创世至尊）我的耳鼓砰砰地响，脑门子涨出火星的汗。硬着小脖杆儿就是不肯低头。
“噢！噢——噢——”对面呼喊。
留根说：“崽儿们骂你呢，小卫，骂你爹呢。”
山芋头说：“回去告诉你爹，治治他们邪头。”
我不出个声儿，狠狠地用眼皮挡退两滴泪，两滴泪慢慢倒回去，落进鼻腔口腔里里外外一片地酸涩，我便和一口痰水咽进这泪，喉咙口咯吱咯吱地冒酸味儿。爹的哨子声又在北边上嘟嘟嘟响。风长眼眼似的呼呼地往我短裤的开裆口灌。知青崽们的身子在视线里像桨一样唱一句划一下划一下唱一句，绿豆儿小丫头豆芽菜似的，细脖根儿撑过大脑袋被风吹得滴溜溜晃。
“我尿他们！”我叫。
“操！尿他们！”
咱们沿河帮帮站一线，我口令一喊全脱了裤，圆圆的肚皮向河西挺，十几条尿尿线出了劲儿蹿出去下了水，溅起好大一片水花花好大一片哗哗响。
操你爹尿你娘
举起爷儿的三八枪……
我们尿。唱。笑。知青崽儿里好多是黄毛丫头，尿她们是咱们每次取胜的绝招。绿豆儿急转身子跑，她们便全跑。
“不要脸，羞！”她们叫。
“鬼子逃跑了，平安无事喽！”
我们学李向阳的平原游击队威风威风：
“哒——嘀哒——哒哒——平——安——无事——喽！哒……”
娘揪住我的耳片子提，我踮脚根儿娘再提，耳根子便火辣辣地疼。疼也不出声，不出泪。
“小鬼头，越长越邪！”娘骂。“叫你在家待着，溜哪儿去了？”
我不吭，娘便再提，再骂。“到西河做甚去啦？当我不知？不认错非敲断你的腿，咋时学会欺负人……”
奶奶跛跛地跑进来，扯开我娘的手。揉搓我的耳片子。
“你看，瞎眼了真是手狠着呢！打成这样……”奶奶骂我娘，又问，“疼吗？”
“疼。”
我放泼声大哭，奶奶慌没了神儿。
“装蒜。”娘骂。
爹进来，裤带子上挂个铁哨子荡来荡去。
“哭什么事？鬼声鬼气的。”
“小卫越学坏了，这鬼头早上跟来富儿跑到西河边作厌……”娘说。
“球！这大的水，淹死你。”爹瞪我一眼。
“他还跟来富他们欺负知青子，骂得那个难听！”
“呵！呵呵……”爹笑起来。
“别总怪罪小卫，又是骂又是打。”奶奶插嘴，“知青子也野得很，‘萝卜花’那个绿豆儿丫头比她娘还凶呢！”
“是凶。”爹说，“那帮知青越发狂得很，今儿修堤磨他妈洋工，还满嘴屁屁地牢骚！”
“关孩子什么事儿……”娘不服。爹便来气了，冲娘骂：“烧你的灶去，管闲事！”
娘叹一口气出了正屋，奶奶也下厨。我心里一个劲儿坏乐。爹抱住我放他大腿上。爹的胡须黑了半个脸。我便伸手去揪一根。
“哟！”爹叫，“小鬼头欺老子啦。”
爹从口袋里掏个圆像章给我。爹说玩吧。章上有个老人笑得亲呢。爹说，他能跨长江呢。
“长江？长江是河吗？”
“是大河。”
“比西河大吗？”
“大多了！”
爹最后说：“小卫，见过知青点三个狗崽儿？”
“见过，越长越大了！”
爹捧我的脸蛋扎一口，说：“狗长大了要发疯咬你们的，明儿跟来富他们打死它们，敢吗？”
“敢。”
“悄悄儿的，啊？别对人讲爹还赏你好多像章，还带你去公社玩呢。”
夜里，我被个梦吓醒。爹和娘躲在床那头斗嘴儿。
“……他爹，人说知青点的老母狗是你打死的，融了龙神便发大水……你少干些缺德事儿。”
“放屁！”爹骂，“造谣，讲迷信老子斗他。”
“以后对知青管软点儿……其实那帮伢子老远打城里来，我早说过，怪可怜。”
“他们不吃软。”
“昏话……听说政策变了，人家迟早要回城的，别处的知青已走了不少。”
“管他的！”爹咯吱翻个身。“……刘书记要上调我了，做大队支书，嘿嘿，还兼个公社副主任……知青狂不了，没我的手续他们回不去……”
“我担心……”娘叹口气，也咯吱翻个身。
堤坝修了又塌塌了再修修了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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