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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痛 6.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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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节第五章

    大跃进这年,卯生虚年十岁。(杨州书团)大跃进年代,卯生的个子也大跃进地长。他与母亲比过,个头已经接近母亲的肩膀头高矮了。这年头,到处乱哄哄在建大炼钢铁的炼铁炉,漫山遍野。这些炉子大小不等,大的巍峨高耸,仰视落帽;小的全在地下,分布在低山土岗之上,密密麻麻,一个连一个,个个精工细作,内壁油光水滑,颇像埋于地下的罈罈罐罐,每个大概能装三五、六七挑水。只是只见修造未见使用,最终废弃。两年后,卯生稍大一些时常想:大人们也有荒唐的时候。像他当年逃学一样不务正业。

    最大的一个炼铁炉子就在学校旁边。它依山突起,高约三四丈,方方正正,下面大,上面小,像一巨型烛台似的耸立在何家祠堂西头。两只大棺材改成的大风箱,昼夜间噗哒噗哒地响;炼铁炉子上口喷出的,直径丈余的烟火般的火柱,直上云霄。这一切距卯生的教室顶多十米,临窗望去煞是好看,只是太吵。吵得何秀全老师时常唉声叹气:咋要这么作践学校呵?

    这时候老百姓几百成上千人同吃大食堂。按当时农村干部自豪而沒名堂的说法:百年修得同船渡,千人修得共搅勺把子。那场面红红火火,看去的确像是遇上了空前绝后的大好时代。

    这时期,老百姓和学生一律过军事化生活。原农业合作高级社社长,改名叫连长。连长之下自然是排长。不过也有人叫排长作队长的,或许他们想,管他妈的呢,都一样。为军事化需要,农村每个家庭,全没奈何地“妻离子散”。这些人被分作五组,各处一方,各得其所。

    按男女老幼为序,第一组是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送进集体养老院。说这是社会主义优越性,也免了儿孙们的后顾之忧。第二组是婴孩幼儿,统统送进托儿所,免了母亲们的拖泥带水。第三组是学生,这些家伙大小不一,麻烦最多,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吃住一律交给学校。第四组是青壮男劳力,以排或队为单位,集中居住;这是主力军,千万不能与婆娘女人们掺杂厮混,以免干些不该干的事情,有损战斗力。

    不过这种担心实际上是多余的。因为不久,主力军根据需要,已经全体开赴“黑山”、“红山”:黑山支队上山伐树烧黑炭,以供大炼钢铁之需;红山支队进山放炮挖铁矿。没家没室,两地分居,千山万水的迢迢数百里,想干不该干的事也鞭长莫及。第五组是女人,同样以排或队为单位,集中居住在一个或两个大院子里。女人们一律浪荡大统铺。反正都是女人,无须遮遮掩掩。这是一支仅次于主力军的主力军,她们负责着全部农业生产。尽管她们有辱使命,为后来的三年“自然灾害”奠下了伤心的基础和负有不可饶恕的罪责,但她们当时还是很辛苦的。因为农业生产中,即使秧把子已经下田,只要突然一声令下,女人们也只能出水两腿泥的,去挑黑炭,送铁矿,去充作运输队。

    不能不去,这是军事命令。以致被撂下的秧苗、秧把子成堆成坨安睡田中醉生梦死,当其一枕黄粱醒来已去数月,最后造成大片大片良田荒芜。

    扯远了,该说声言归正传。

    学生食堂的饭菜,千姿百态,毋庸讳言,算是糟透了。全校三六一十八个班,一千多名学生吃饭,食堂却只有三口大锅——因为供销社原有待销的新锅,以及老百姓居家的旧铁锅,全被“救急”时砸碎练铁了;一场铁锅浩劫,导致这时的铁锅,真比仰韶文化时期的陶罐更珍稀——炊事员们无奈,只好让现有的铁锅们发扬风格地多装米。(绝品天医)然而水满尚溢,米多自然翻江倒海。于是三通火起,灶上如同白浪滔天,灶下一片汪洋,犹同水漫金山寺。

    炊事员们顿时呼呼喊喊,个个像岳家军挑战滑车那样,挥铲大战;地上的铲起来,灶上的铲进去。结果,堆虽堆起来了,白米却煮成了五彩饭,而且日日如是。掌勺的师傅很自豪,因为他也创下了史无前例。

    吃米糊涂儿长大的卯生,吃饭却自小挑剔。他每餐端着碗,一选再选,尽管已经剔出了不少杂质,却依然吃一口吐三口地难以下咽。人渐消瘦,整日蔫巴巴的。

    由此,他偷偷回去向母亲诉苦。母亲心痛而又无奈。想了好久,才哀伤地叹一声,道:

    “没有别的办法。这样吧,我给你炒点好菜,你带去将就着多吃点饭,啊?”

    “不,我想回来吃饭。”卯生带着哭音说。

    “这可不行。”母亲心痛地抚摩着卯生的手说,“学生的粮食转到学校去了,回来吃,冯队长他们会有意见的。”

    从此一连多日,卯生每隔天傍晚悄悄回家拿菜。菜很少,每次只是小小一瓷茶壶儿,倒入碗中顶多是大半碗。但母亲炒得很精细,很好吃。这些菜都是母亲年前储存的干货,诸如干豇豆、干酱豆,茄子干儿等等,加些辣子面,炒得油汪汪的,很能送饭,居然能让卯生生吞强咽,每餐囫囵吞枣般吃下一小碗饭。清秀的脸颊上又有了些红色。

    可是不到一个月,干菜没有了,母亲急得唉声叹气,竟想不出一点解决的办法。

    逼上梁山时,卯生的横劲又来了。他不管什么冯队长狗队长,按准时间,一日两餐,每次跑步回来吃队上的大食堂。他觉得回来吃饭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只是为不给母亲添麻烦,饭厅里,他有些躲躲闪闪。

    队上食堂就设在何家大院子。这里数十间房屋壁壁洞穿,所有房间连成一片,全做饭厅,每厅三席五席,多少不等。每开饭时,何家大院中嗡声一片,十分热闹。何氏家族这块风水宝地,一时间落得人丁兴旺、风光无限。

    母亲的饭厅朝阳,采光很好,让人吃饭舒服。席号是“45”。每席八人,添一卯生龟缩在母亲腿边,并不显挤。加上他吃饭只是一小碗,吃菜斯文,同席的妇女们不仅不嫌他,还时常相争着为他劝菜逗乐趣。

    乱世出英雄。这特殊年代,白麻子早已平步青云,炙手可热,一跃成了妇女队长。妇女队长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官。她麾下有四百多名妇女。她是除前线“黑山、红山”之外的,后方又一主力军的统帅,其地位之尊,气派之大,可想而知。

    白麻子常说,妇女一个顶仨。所以她算账:手下四百五十多人,三四一千二百,三五一百五十,她麾下相当于实踏实的千余之众,足足一个团。(帝尊)人们知道白麻子喜好炫耀自己麾下人众,不由联想到她那万颗麻坑,两者相加,为数的确不少。因此有人凑趣道,苟队长应该是一个正规军团长、师长了。于是有人叫白麻子作苟团长、或师长,又称狗大叫(校)。不过前两者可以明着叫,后者多少有失尊重和严肃,也就不便公开明叫了。

    白麻子的确很是角色。她不仅很会使用和珍惜自己的权力,而且善于尽职尽责。所以连那为人颇有犟劲的,坐镇大本营的三军主帅冯队长,也有意无意间让她三分。由此,人们便叫她母队长。这里的含义很复杂,既有嘲讽冯队长的味儿——皇帝不是有后宫、母后吗——又有讥讽那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苟队长无非只是一雌玩意儿的味道。不过,这叫母队长与喊“狗大叫”,以及麻团长相比,苟队长大概还是喜欢前者。

    “母队长来了。”同席的突然有人提醒。

    秀章一惊,竟然下意识地按了按卯生的头。

    然而来不及了。白麻子尽管极作平常巡视模样,但那麻脸上一双阴冷的小眼睛,已经睃了过来。她装模作样“检察”一阵之后,即慢步走过来,一脸严肃,两眼直逼卯生,忽然阴阴一笑问:

    “回来了?”

    “回来了,他苟姐。”秀章满脸堆笑地代儿子回答。

    “哼哼,”白麻子嘴一撇,“是哪个,叫你们学生娃子回来吃饭的?嗯!”

    “哦,是这样……”

    秀章小心代儿子说明了学校的情况。同席的妇女们也都附和,目的是解围。

    “不要说了!”白麻子突然大将军式地一摆手,又如母驴性起倒腾中那般吭哧了两声,然后非凡地清了清嗓子,说:“学校生活不好,是吧?——当然了,**的学校中的日期,是没有破产地主过去的日期好过嘛。啊,没有那么些鸡呀鸭呀,没有顿顿人参燕窝、天天花天酒地的好日期,是吧?嗯!”

    白麻子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秀章明白,楚天的大哥就是破产地主(楚天的二哥却是革命先烈)。对于白麻子的讥讽,卯生听不太懂。他傻傻地望着对方。

    “但是,我们大家要晓得,这是么子时候?这是大跃进,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候。啊,二十年呀!这口号天天在喊,哪个没听见,啊?简单地说,这不是一天等于三天、两天,不是小阵式。是三面红旗迎风飘扬的时候。是**的天下,啊!……”

    白麻子恍忽自觉有些跑题了,于是干咳两声,又撇了撇嘴说:

    “再说啦,大家不都有娃子在学校吗,啊?如果,都跟卯生一样跑回来吃饭,我们妇女队拖儿带母的,像个啥东西?我们的军事化还要不?老百姓不要了军事化,那还是个啥社会,啊?……”

    白麻子背剪双手,歪着身子,像玩猴一样围着桌子转,围着桌子说。但是她说着说着,突然卡壳儿了。大概学来的新名词被她生拼硬套,稀里糊涂中用完了。(修真门派掌门人)故急得她猝然站下,支支吾吾一连吭了好几声后,才猛然一挥手道:

    “所以,我们说到这儿,么子都不说了。只是卯生你要给我记着,日后再也不能回来吃饭了!要不,食堂要停你娘的伙食,一个顶一个,说到做到。哼哼!”

    白麻子最后的“哼哼”声,哼得居高临下,斩钉截铁,哼得颇有些份量。然后,她丢下发呆的母子俩,胜利者般地一撇嘴,扬长而去。

    饭厅的女人们,低声咒骂着白麻子,先后悄然离去。走时无不同情地看了看秀章和卯生。

    当人去尽时,秀章终于忍不住,抱着儿子哭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盼星星盼月亮生下的儿子,到如今,竟然不能保护儿子吃一碗普普通通的饭。而且,这饭不是没有。集体从不喂猪喂鸡,成盆成盆的剩饭,只能三人两人抬着往厕所倒。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看着卯生放下的碗,母亲知道气盛的儿子这一顿饭是吃不下去了。可是家里什么也没有,毫无办法补充儿子空空的肚子。她心痛地搂着儿子,泪如泉涌。

    卯生呆呆地望着母亲,小牙咬破了嘴唇,血染红了下巴,汩汩地流淌着。但他始终不哭,只不断地为母亲擦泪。

    突然,他挣开母亲,抓起那个他只吃过两口的饭碗,直奔出去。他奔到正为妇女们分工的白麻子前面,抬手连饭带碗,照准麻脸猛然砸去。

    可惜他人矮力小,本是准备照打麻脸的,却只将饭碗甩在了白麻子那瘪瘪的胸脯上。碗滚了下来,咔嚓甩成了两块。

    白麻子惊恐地愣住了。卯生却毫不犹豫,他像头小豹子似的再度迅猛地扑了上去;抓起地上的半边碗,两眼血红,饿虎扑食般地一蹦老高,拼尽全力直照麻脸挖了下去,挖得扎扎实实,直挖得黑麻脸皮嘶啦一响。

    这一切只发生在两三秒钟内。只见白麻子在“哎哟”声中连退数步,黑麻脸上立刻见红,几滴乌血像卯生嘴唇上鲜血一样汩汩地流。

    “你,你反了!”

    白麻子没有顾得胸脯上的饭渣,一把捂住流血的脸,歇斯底里地大叫。

    “告诉你,麻家伙,明天,我还要回来吃饭!”

    “我,我找你娘!”

    “你敢!”

    卯生说罢,也胜利者般地扬长而去。

    卯生长跑似地赶回学校,而且直奔双河庙,找到比他低一年级的长娃子。长娃子是冯队长的大儿子,从小同卯生要好。

    “长娃子.”

    “嗯.”

    “明天起,我俩回队上去吃大食堂。(腹黑嫡女)好吗?”

    “不。”

    “咋不?”

    “难得跑。”

    “难得跑,难得跑,你长腿怕跑,死人哪!”卯生火了。

    长娃子翻着大眼睛,呆呆的。

    “好,你不跑是吧?”卯生居然一笑,“但你现在得跟我回去一趟!”

    “回去做啥子?”长娃子莫名其妙。

    “回去跟你老子说,就说我叫你们搬家。你们住的是我家房子。”卯生斩钉截铁,“如果不搬,哼哼,小心我对付你!”

    长娃子惊恐地后退一步。

    特权什么时候都有。作为一方最高长官的冯队长,在将何家大院划定食堂时,特意留下了楚天家的三间瓦屋。不过他只占用了两间,东头一间,他夫妻及全家住,中间堂屋作他的指挥部。西头一间,他特许房主一家居住不动。这就意味着楚天一家依然团聚,这待遇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但冯队长的“特别恩允”,只是特殊年代的怪异产物,而卯生现在提出的问题,则是稚童皆懂的事实。

    “你说咋办?”卯生催问,“是明天我俩一块回队上吃饭,还是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搬家?”

    长娃子憨厚,但并不笨。他知道,凭力气自己并不怕卯生,但卯生的心眼子他自愧不如。如果跟卯生较上劲,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再说,学校的饭也的确很难吃。

    “跑就跑唦。”他说。

    卯生一阵高兴。于是,他又如此这般地叮嘱长娃子了很多话,以备应敌之需。

    第二天,卯生领着长娃子,或说长娃子领着卯生,大摇大摆,双双走进本队食堂。在卯生眼神的鼓励下,长娃子一抹鼻涕,努力将声音提高八度地对大个子大师傅叫:

    “喂,给01席开饭!”

    “01席?”

    厨房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长娃子。

    01、02席是客座。是上面连长、营长们下来检察工作时的雅座。可是厨师们疑惑,今天并没有通知做客餐呀。

    “咋的,认不得我?”长娃子斗起胆来也厉害。

    “噢噢,咋不认得呢?冯队长的娃娃大少爷嘛。”大个子大师傅笑脸相迎,“只是,今天我们没听说有客人呀。(百炼成仙)你这是……”

    “我吃,我跟卯生小表爷两人吃。”

    “噢。”大个子师傅转向卯生。他发现卯生正盯着他,目光专注,锐气逼人。他不由一怔:这小家伙厉害。昨日母队长挨打,食堂人个个咋舌,议论半天哩。他想,这小家伙胆子能吃雷,还是少缠的好。于是,他又转向长娃子问:

    “你要席,是你大大安排的?”

    长娃子一听提到他父亲,顿时蔫了。他转向卯生,那眼神分明在问:“怎么办?”

    卯生一笑,上前一步问大师傅道:

    “咋啦,是不是你吃饭,也要长娃子大大安排呀?不然,你也不能吃,是不?”

    “这……不是这个意思。”大师傅尴尬道,“我是说,今天没有做客菜。”

    “哪个说要客菜了?”长娃子恍然明白,鼓起胆子叫,“快来,我们还要上学哪!”

    两人也是一席,也是一大盆子菜。这菜虽是南瓜葫芦乱七八糟一锅烩,但论质论味,都远比学校那半生不熟的好上若干倍,干净若干倍。

    一上桌子,卯生即作好了“接见”白麻子的准备。果然,刚吃半碗,麻家伙便来了。

    白麻子脸上,贴着品字形的三块白纱布,猛看滑稽可笑,完全是幅小丑像。她双手捡在背后,头和臀部以上身子,一齐向右微微倾斜着,以致她走路有点“汰”。再配上那黑白相间的脸,简直是一只活生生的大猩猩。

    白麻子故弄风度地姗姗而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与卯生第一个照面时,不禁暗暗一咬牙。但这只是潜在的,不容人察觉的。她生性奸诈、阴毒,其程度不惜治人于死地。同时,她喜好表现手腕,玩弄机谋。所以她处事、整人绝不尽做脸上。有人说,苟步文若不是一张黑麻脸,若没有一脸鬼祟阴气,有时候,她倒堪称一只笑面虎。

    此刻,她正是一脸笑。

    她笑着,笑得那三块将她麻脸衬得更黑的白纱布有些微微发抖。她双眼在两张不屑看她的,充满稚气的脸膛上,搜来索去。然后围着桌子,缓缓地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卯生旁边,特特地伸长脑袋,一脸笑道:“嘻嘻,不愧男子汉哟,有胆量,还真的回来了。”

    白麻子声音不高,语气平静自然,很像一位善良和气的女人在逗小孩玩。实际有些猫戏老鼠的味道。

    “当然罗,”卯生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男子汉大丈夫嘛,说话不能不算数。”

    “哼哼!”

    白麻子忽然收起笑容,收得风扫残云,再努力一撇嘴,现出了一脸极度的轻蔑。

    “说说,你拉长娃子回来,是为壮胆吧?这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算球个啥才不溜子本事哟,啊!”

    卯生脸唰一下红了,心也噗噗地跳,像偷东西被人抓住了似的心虚,憋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白麻子一阵高兴,得胜似地一撇嘴,又幸灾乐祸地哼哼两声。

    “你‘哼’我个球!”

    卯生哐一声敲响了碗。但话一出口,他突然为自己慌乱中说出的粗话感到脸臊。兰山一带的人豪放粗犷,连相当一部分孩子很小就会骂人。卯生却例外。在母亲教诲下,他自小说话文明,从不吐脏字。此刻情急犯忌,他感到一阵羞愧。他极力镇静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道:

    “告诉你吧,我领长娃子回来,这叫板眼,叫手段,你懂吗?你有本事,也用啊。”

    白麻子一笑:“好啊——那,我们现在就试试!”

    “试吧!”卯生硬着头皮说。

    白麻子又次极度轻蔑地撇撇嘴,慢慢转向有些发愣的长娃子。她忽然间像变了个人,一脸亲切的,故做痛爱地摸了摸长娃子的头,然后亲昵地说:

    “长娃儿,你晌午不要再回来吃饭,啊?听话。我们长娃儿一向都很听话,是吧?”

    长娃子呆着。他大睁双眼,像看天一样微微向上,一眨不眨,厚嘴唇的嘴巴也微张着,双唇微微有些抖。这神情,像在思考什么,又像不屑与白麻子说话。

    其实,卯生明白:长娃子每每这种神情时,既不是思考,也不是不愿与人说话,而是他大脑一片空白,没了主张。

    卯生急了,他用脚在桌下猛踢了长娃一下。长娃子这时才恍若梦醒。他看看卯生,想了想,慢慢转脸看着白麻子,问:

    “我咋的不能回来吃饭?”

    白麻子洞若观火地朝卯生一撇嘴,回头对长娃子说:“学生娃子的粮食转到学校去了。你们回来吃饭,人家不会有意见吗,嗯?”白麻子很耐心,而且显得十分贴心:“你想想,你大大是队长,连你都跑回来吃饭,别人回来不?别人再回来,我们咋说呢?你该不想给你大大找麻烦吧,啊?”

    “不,不会有麻烦的。”长娃子说,“我跟小表爷问过学校,我们回来吃,学校可以退粮食。学校就是急着没有锅子煮饭哩。”

    “退粮?说得轻巧!粮食退了,人回来吃饭,哪个侍候你们?嗯!再说,你们跑回来吃,乱哄哄的,这军事化还要不,嗯!粮食转了就转了,不能退!”白麻子叫着,又一拍长娃子的头说:“长娃儿呀,老辈人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师跳家神,那会学坏的。你要听话,啊?”

    长娃子愣着,眼看他又会傻眼。卯生一气,顾不得许多了,他突然站起来瞪着长娃子叫:

    “你说,不能退粮是吗?那你问她,是哪个把我们粮食转到学校去的?不是我们自己背去的吧?哪个转的粮,哪个去吃饭。我们回来吃定了!”

    “对,哪个转的粮,哪个去吃饭。我们回来吃定了!”

    长娃子鹦鹉学舌,话也说得突然利索了许多。其实这些话,卯生提前都教过他的,只苦他一急,一时憋不出词儿来。

    “哼哼!”白麻子又剪叉式地背过双手,头一扭,狠狠地一撇嘴道:“你们的粮食是高头叫转的,哪个有球吊本事,哪个去找高头。反正这里没有饭给你们吃,队上没有那么多粮食浪费。”

    “浪费,你还晓得啥子叫浪费?”卯生像喊一样大声说,“你说说,队上泡青肥的茅坑里,每天几大盆几大盆地倒剩饭,是你叫搞的吧?为啥有那么多白米饭往茅坑里倒,就没有我和长娃子两人吃的两小碗呢?你说!你要说不清楚,我同长娃子就到营上去问问。”

    “对,我们到营上去问问!”长娃子附和道。

    白麻子一愣,想了想,降低调门儿说:“这个啥呢,倒了饭、浪费粮食是不好,可是这也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人民大食堂‘有剩有余’嘛,也是一种优越性嘛!再说了,那些个妇女同志们做活路很苦、很累,吃饭多一点少一点的,没个准儿,剩饭不倒,你们说咋搞?”

    “好搞!既然有倒的就有我和长娃子吃的,吃了比浪费好!”

    “你倒有理了?”

    “有理走遍天下。不信,我们陪你一块去找营长、县长评一评?”

    “你,你……我不跟你胡搅蛮缠!”

    白麻子显然有些犯怯,那张麻脸抽搐中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她目光惶惶地逃离卯生,转向长娃子问:“长娃儿你说,你——听话不?”

    “我回来吃!”长娃子这次说得干脆、有劲。大概他已经感觉到卯生占了上风。

    白麻子气急败坏:“好啊,我去喊你大大!”

    “莫怕,长娃子,我去喊你妈!”

    卯生针锋相对,又有些两肋插刀的味儿。

    空气忽然间僵持住了。此前,白麻子还像一只鼓鼓的皮球,这会儿却像皮球被针突然扎了孔一样,慢慢中蔫了。围观的有人在窃笑。

    长娃子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平常尊老爱幼,待人很和气。但她一横起来也吓人,连那牛脾气的男人也怕她七八分。而且,她特别痛爱长娃子,每逢长娃子有事被欺,她简直是一只护犊雌虎。更令白麻子害怕的是,有次她只那么骚骚地向冯队长表示了一下,就被长娃子母亲闻讯抓破了麻脸,至今左脸尚有一瘤瘤儿。

    “好好,算你狠。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白麻子自我圆场,又拼命地掩饰着尴尬;只是欲盖弥彰,麻脸上的纱布也没有掩盖住那片恐慌。她倒背双手,居然忘了撇嘴,便迫不及待匆匆而去。不过,临出门时,她回头恶狠狠地盯了卯生一眼,那眼神显然在说:

    “你等着!”-----------------------------------------------------------------------------------------------免费小说阅读尽在略(),我们将一如既往为你提供优质小说。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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