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寺居西直门西北处,寺前有长河经过,皇上和太后往万寿寺拈香礼佛,则需从紫禁城走水路到达。按祖制,身份显贵的皇亲王公皆需随船同行,无论按血统封号,博果尔都是必须随行人员之一。
船到达万寿寺的时候,寺内僧侣已经成排候在寺门外等待,寒秋的季节,冷风开始刮得人面颊生痛,寺院两旁的树叶已经飘落许多,渐渐显出光秃秃的枝桠。
博果尔将寺院左右淡扫了一眼,周遭环境清幽、伴着寺内木鱼古钟、梵音入耳,倒真让人产生清醒宁静之感。
在随着太后和皇上敬佛完毕之后,众人被安排在禅寺的西边行宫内,博果尔进了客房,迎面见墙上挂了一幅字画,上面仅题一字“静”,房内装饰朴素简单,推窗可见到院内一颗古树盘踞中间,即使在寒风萧萧季节,树上仍枝叶茂密、未见颓势。
博果尔闲着无事从房内走出,漫无目的往后院走去,后院假山叠石,循着石头小路而上可爬山望景。因逆风而行,博果尔不得不微眯眼抵御寒风,当到了山顶,他微微愕然,山上的一颗古树下,有个身着僧衣的年轻人正闭目打坐。
这年轻人并未剃度,博果尔揣测应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他瞅了一眼,转移视线到远方景色,寺内宝殿楼阁一览无遗、白云悠远空阔,称着人心跟着开阔豁达。
在静待了半晌,他转身准备从另个道路口下山,却见身后的年轻人已经睁开眼,一双眼平静无波着盯着他,那眼中并未含任何情绪,博果尔忽生出这人看万物如一物的感觉。
那年轻人忽对他笑了笑,博果尔随之回以笑意,朝着另一边山径走去。
待博果尔走了不到半息,那上山的石路上又行来一人,只有天子可穿戴的明黄色的衣袍,让人轻易辨认出来者身份。
顺治看到树下的年轻人也有些愕然,对方见着他毫无起身行礼的意思,只是淡笑着,似乎眼前这天下最尊贵之人也不过是他看过的芸芸众生之一。
顺治心里觉得有趣,这年轻人不知是真有些悟性还是端出这般架势,开口直问:“居士在此坐禅,是为效仿佛祖菩提参禅?”
那年轻人一径含笑,将视线转向天际白云,再捡起身侧一片枯叶,徐徐回道:“万物循自然命理,叶生叶落、云生云起,这棵树在此百年长,历经无数四季轮回,根枯叶落不复原本。施主是否觉得它已非初始?”
顺治愣神,看向年轻人头上的那棵树,秋风中枝叶飘摇,树叶摩挲沙沙作响。他想,这棵树的枝桠树叶不知道更换了多少年岁,就算枝叶已非最初,但其根本应是不变的。
年轻人似看出他的想法,笑意加深,“佛祖参禅乃历经苦修得悟,也只有一棵菩提树可得此机缘,若无前因何来后果,施主面有虞色,应是有了障念未消。”
这云里雾里的话将顺治绕的一阵晕,但年轻人最后一句话却将他心神震住,他噩梦缠身,醒来后仍受梦中心头绞痛之苦,尤其越试图清楚梦中怀中之物,心痛之感越发袭上心头。
太后本是信佛之人,顺治耳濡目染之下,也对佛门多有推崇,这会儿听了这年轻人的话,竟是将之前猜疑逗乐都消了去,谨言问道:“刚才有所失言,居士还请雅量,近几日朕受梦噩困扰,不知居士有何指点?”
话落,那年轻人起身,示意顺治随着他走,顺治跟着他到了一间禅房,那年轻人取过桌上水壶,倒出一杯清水,示意顺治喝掉。
顺治迟疑了会,见年轻人直盯着他,再看那水清净无尘,闻之无味,竟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饮下。
年轻人见他疑色,面上也不见恼色,只是探手将一壶水全倒在地,顺治惊讶于他的行为,但也不出言。那年轻人仍是淡笑:“这水乃无根之水,连喝五日这般杯量应可解你梦噩之苦,只是梦噩虽解,却只解决表象。你为天子,有所顾忌本也应当,只是你在镜花水月沉浮多年、一叶遮目。不要忘其根本才是。”
年轻人说完这些,返身回到蒲团上继续阖目打坐,直接将这位天子漠视彻底。
顺治顿感有些自讨没趣,身居天子之位,这般的谨言慎行纯属后天环境铸就,也许别人错一步,尚有回旋余地。他行错一步,却是牵连根骨、重则天下皆输。
他见年轻人一副四面皆空的入静模样,不再多打扰的退出禅房。
出了禅房,他抬头见天上云层单薄,怕是这几日都不会有雨水降下,这即将进入立冬,若是下雪,也能解决无根之水的收集问题,只是又得受一段时间折腾。
他揉揉眉心,吐出一口寒气,踱步朝西侧行殿走去,路过王公所在的院落,脚步稍踟蹰,伸头往院落探视一眼,却见一个穿着石青色礼服的身影正立在院中大树下,正低头捣鼓着什么。
即使不看正面,他也认出这身影便是博果尔,其实博果尔随着这段时间的好生补养,身量已经开始再次抽长,原本单薄的肩线也开始逐渐变得宽厚,从后面看来身形已慢慢张开,隐有成熟男子的模样。
顺治想看看他在做什么,忍不住悄声敛步挨近。却在五尺外,对方若有所觉转身望来,顺治见他手上捻着一片绿叶,微卷、叶沿边上有隐隐水迹。那一瞬间,顺治心神一动,竟心有领悟的察觉对方应是在想吹叶奏曲。
鬼使神差的,他也走到树下,摘下了一片平滑绿叶,这种吹奏树叶的事情以往他从未做过,于是只是含在唇间尝试的吹了下,叶片顿时传出呜呜之音,他眼眸一亮,抬眸看了眼博果尔,见对方眼神莫名的盯着他瞧,看不出情绪好坏。
顺治见他精神集中在自己身上,更是兴致大起。在用口型及气流的多次配合下,他无师自通的竟断断续续吹出了一首曲子。
博果尔见他模样,恍惚见到当年的九哥在盛京经常用树叶吹奏陪他玩乐,只是人过境迁,京城的树叶一年又一年落叶归根,却再没人摘下它吹奏一曲。而他直到长大,对树叶吹奏这门手艺也是有心无力,即使再喜欢树叶吹奏的乐声,也找不到人吹出一曲。
“这树叶虽小,妙用倒是不小,一片叶子也能吹出如此佳乐。十一弟若是喜欢,九哥以后可以陪你一起吹奏。”一曲完毕,顺治虽奇怪自己一试上手,只是出于本能没放弃这个与十一点打好关系的方式。
博果尔松开手中绿叶,树叶轻飘飘打着转掉在地上,他笑了笑:“臣弟在此门技艺上毫无慧根,陪着皇上玩这个不仅有失体面,且技艺拙劣、怕会在皇上面前丢失颜面。”
顺治张了张嘴,一时哑口,忽脑子一转脱口而出:“那九哥吹,小十一听便是,小十一不是喜欢听叶片吹奏之乐吗?”话完,他自己倒是先呆住,这话里的熟稔,好似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博果尔的喜好,这般的理所当然,不经思索。
只是对面的人却不大令他的情面,一抹笑在对方嘴角勾起,只是眼中却无任何笑意:“皇上说笑了,这吹奏叶片是小孩喜欢的玩意,臣弟只是见这树叶苍茂,一时好奇才失了规矩,”博果尔又作揖道:“天气寒冷,易染风寒,皇上请注意身体。”
不冷不淡的口气,比秋风更加透心凉,顺治本还在琢磨刚刚的脱口之言,现在被这话浇的心头猛地寒颤,他有些无力的微叹口气,低声嘀咕道:“九哥知道自己之前做了错事,只是错已铸成,开弓已无回头箭,九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噩梦与幼时梦境的交织纠缠的原因,顺治在不断失去的惊醒和心头绞痛中,竟慢慢能感觉到以往那些他无法感知和触动的情绪,他少年的记忆中,只有对摄政王强权压迫下的愤懑和不屈,对只会谗言献媚的大臣们的冷酷和血腥,对那些美人佳丽□横流中短暂的沉迷和放松。
他从来认为自己只有得到,而不会有得不到,甚至是失去。而在不断逃避到对抗的梦中,他开始体会到失去的绞心之痛,也开始知道奋不顾身却也无能为力的懊恼与痛苦。
他恍然渐渐明白,之前他总认为自己丧失的东西,那是来自内心的最强烈、最真实的力量。在乌云珠身上,他无数次看到她坦率展露出的心声,而自己似乎就是被这份坦率和真心所迷。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自己能在乌云珠身上找到自己遗失的那份东西。
博果尔默默盯着他看了数秒,似乎觉得面前这人突然变得古怪异常,而刚刚那些话也是他在神经错乱的胡言乱语。
他直接选择将那些话自动屏蔽,出言告退回到了客房,从敞开的窗外仍看到天子笔直站在树下,只是眼神虚无,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即使他仍能吹奏树叶,可他的所为也早非当年的九哥,博果尔决然伸手将木窗合上,回到床上盘坐开始每日的修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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