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愿与她照面,如今主动找上她也实属无奈之举。三百年来我虽对她处处规避,可不表明我从此便能任她欺侮。如今既发现了她利用禁术对我轮回的万般干涉,我便说什么也不能忍气吞声了!
“魂裂”本身其实算不上一门了不得的术法,之所以会被禁完全是人心使然。
亘古以来仙凡有界,仙者神佛的能力早已超越凡世能承受的极限,任何三清上界之术法若是出现在凡世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为防止仙者扰乱凡世,天条之中便有一条是:凡仙籍在册者入世,必敛其灵力,封印记忆,三魂七魄并入凡胎。这便保证了神仙一旦入世便与真正的凡人无二,而一般也只有受天罚坠入轮回的神仙才无奈以此方式隐没于凡世。
其实在本任司命神君任职之前,坠入轮回这等惩罚在众多天罚中根本排不上号。毕竟凡世之苦与仙者而言只是过眼云烟,历劫之后终归是要归位的。可自打老司命告老归隐,并举荐了他那据说颇得他真传的大弟子继任了司命一职后,轮回之罚便被这位新司命无限发扬光大,经年屹立于三大恐怖天罚之列。而“魂裂”一术也因此大受追捧。
诸多受轮回之罚的仙人们为避免自身三魂七魄下凡历劫,便用“魂裂”将自己分魂裂魄,只取出魂魄的一小部分,并着一缕自身的仙气投入凡胎。此般,既可瞒骗天庭执法仙官,又可避免自己的魂魄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命格的荼毒。且这种替身凡胎因与本尊魂魄相系,操纵起来也十分方便。
不料这造福四方的“魂裂”之术在大肆盛行一段时间后,却忽然被禁。众仙痛心懊恼之际,自然扒出了它被禁的原因。
据说有一日,新司命忽然跑到天族帝后跟前哭的梨花带雨。天后一向偏爱她这年幼的远房侄女,便急急询问了原因。司命哭诉说自己年纪轻轻便勉力操持司命神职,成日里呕心沥血辛苦编排出的精彩命格竟被大家用魂裂一术糊弄过去,她很不开心。
尤不甘心的各路神仙忿忿相传:那日,英明神武的天帝陛下曾对司命出言规劝,说若是她能将命格编排的合乎常理些,想必大家也不会那么排斥。可那冷血无情的司命竟回天帝说:“若是不将凡世酸甜苦辣皆过一遭,又怎能在轮回之中有所顿悟?历劫又有何意义?”
护犊的天后甚觉有理,对司命的尽职尽责赞赏不已。帝后向来琴瑟和鸣,天帝见状再未多说,玺印一挥,“魂裂”就此被禁……
早年我曾有幸与这名令众仙闻之色变的女司命有过杯盏之交。她名唤颐朱,当年尚未接任司命时便已在上界有了些名气。不只是因为她颇得她那天后姑母的恩宠,更是因为她的博闻广记,见识新颖,号称上界研究凡世命理轮回第一人。我当时听着传闻对此人十分好奇,于是便拎了一壶桃花醉前去拜访。
记得我与她初见面时便被她兴致盎然的带去参观她的藏书阁。而那也是我至今见过最庞大也是最有趣的藏书阁。书阁地处山腹,掏空了一整座十丈来高的小山而建,内里密密麻麻摆着成百上千数人高的檀木书架,看着十分宏伟。秋堂不无得意的告诉我这些书皆是由凡世搜集而来。
当时令我印象极为深刻的是随着我们步入书阁深处,我入眼的书目也由《大悲咒》、《山海经》、《水经注》等这些佛经地理志变成了《太平广记》、《世说新语》等一些凡世流传的杂说。再进深一些后,如果说看见《镜花缘》、《笑林广记》此类毫无根据的撰记我还能暂且保持冷静,可在面对更深处整整半个山洞的《品花宝鉴》、《巫山艳史》、《鸾凤双箫》此类宝书时,我的双手已激动的不知往哪儿探才好了。心中一时对这即将上任的司命感慨不已——此女继任司命,日后必成大器!
犹记得颐朱与我对视一眼后那万般了然的神情,和她那句果断的——“一见你,我就知道是同道中人!”
自那以后,我的业余书籍全都由她提供,览阅之余,我与她还时常灵鹤传书,交流心得。想必她也是知音难遇,与我的书信是有往必来,且常附上她自己杜撰的一些故事与我欣赏。我拜读之余,对她那如沧海般磅礴浩大的想象力很是佩服。
前些年狐王宫走水,也正是因我在贪读那些书时打了瞌睡导致。当我心惊胆战的通知她:她借与我的那些宝书全葬身在那场大火中后,她竟毫不在意的回我说那些书她全都记在脑子里,只需耗时默一遍即可。我对她的崇拜之情登时又“蹭蹭”上窜了好几个台阶。
数千年前,随着修行课业日益繁重,我能专研她书库的时间也几近被压榨殆尽。而她也因继任司命而事务缠身起来,值此,我俩的交往也渐渐淡泊了下来。
而数千年间,如我所料:颐朱这个名字伴随着司命这一神职日渐盛隆起来。事实证明——既有坚实理论基础,又有浩大到令人发指的想象力的她实在是比谁都适合担任司命一职。
在她呼风唤雨的笔杆子下,“魂裂”一术也由盛极一时变成了几乎失传与上界。如今再见此术,我竟不由得有些思念这位故友了。
可思念归思念,瞅着眼前还直愣愣站着位与我渊源颇深的故人,我便不得不先将对颐朱的回忆搁置一边去,集中精力来应对这位本不该出现在此的顺仪天妃了。
青萝在做了几百年天妃后果然颇有了几分架势。被我一语戳破后竟无半分心虚羞愧的形容,只一言不发,眼中闪着寒光死死盯住我。显然并不惧我将她当场捉了个现行。
不过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使个禁术什么的实在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因为在我浑浑噩噩活过的这上万年里,我有意无意使过的禁术、犯过的天条只怕比青萝这种真正的大家闺秀听过的都要多。况且我一直都觉得天庭立下的禁忌实在是太多了些,若是事事严守天规,那世人眼中逍遥自在的神仙也必然都要做的寡然无味了。
今日但凡换个神仙被我撞上用这禁术,我一定不会这样声张,搞不好还会好心给些指点。甚至于即使我发现是她青萝在犯戒,只要她未曾犯到我头上,我也一样懒得去管这闲事。
可偏偏,在清薇因华晏的死而心神崩溃,魂魄失控的刹那,我从清薇身上清楚感受到的仙力让我瞬间洞悉了一切,也叫我回忆起了这万般轮回中一直被我忽略掉的一个身影。
这个影子,与眼前的高贵天妃有着惊人的相似。在我轮回第一世中此人名叫“秦落”。她自小恋慕彦昭。便是她,在目睹我衣不沾水隔空救起落水女童后,向族人告发我会使妖法,并鼓动彦昭的族人以除妖之名在我身怀六甲,毫无抵抗之力时将我推入了冰封的深潭。
此后的生生世世,似乎都有这么个人,穷极各种手段将我与那些少年拆散,然后,毫不留情置我于死地!在这一世,她更是将我亲手射杀!
终究在这一世,我无意间从濒死的清薇身上寻到了蛛丝马迹,然后,在这月光都难以透入的密林中,我发现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这位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天妃,在作出这一切后却还能这样怨毒的直视我的眼睛,竟如这千百年里,是我做出了对她不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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