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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本章节来自于 归来(陆犯焉识) http://www.lishu123.com/51/51601/
    西安至上海的车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到了和安徽临界的一个小站,陆焉识身边冲过热烘烘的人体激流。下车的和上车的旅客对流交替,空中过往着行李卷、提包、柳条筐、孩子。他旁边的车窗被改做门用,先进来一双穿新布鞋的脚,渐次进来一个女孩子的腿和腰,然后十四五岁的女孩终于完整登场。她发现哪里也不如她屁股下的小桌,于是就在小桌上坐定下来。

    陆焉识需要睡眠。睡眠可以让他气色好,精神好;他可不要婉喻从他脸上看到囚犯老几的样子。他把干部帽拉下来,帽子里是黑夜了,他使劲闭上眼。一定要睡一个好觉。

    帽子里的黑夜中,丹珏又开始“对敌喊话”。喊话失败之后,她会不会从传呼室出来直奔公安局呢?他曾经常听狱友说儿女把父母送进牢监的事。而且这十多年政府对丹珏不薄,让她当了博士上了科教片,丹珏就是要求他做父亲的拿自己老命去交换她已经得到的和将来可能得到的东西,做父亲的也应该在所不辞。

    他马上又认为丹珏不会去公安局检举他。为什么不会?他不知道。丹珏是不同一般的孩子。怎么不同?他也不知道。

    即便丹珏已经报告了公安局,警察现在拿婉喻做诱饵,只等他上钩,那也没什么,他必须见到婉喻。五十七岁,可死可不死,也是可活可不活,见了婉喻,讲两句推迟了四十年的情话,他陆焉识就死活两便。帽子里的黑夜散发着他多日没洗的头发气味。这是个纯粹个人的黑夜,跟外面的那个夜隔开了。外面是打牌的叫嚷声,吃东西的吧唧嘴声,气味也渐渐肥腻起来,人这种杂食动物挤在一块比任何动物的气味都坏,对此住了近十年监房的陆焉识一再感悟。

    不知过了多久,帽子外面的世界闹腾起来,有人在尖声地哭,还有人在哄劝。陆焉识把干部帽掀起一条缝,眼睛马上被灯光和香烟刺激得灼痛。他使劲眯着眼,看见哭的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原先她坐在小桌上,现在躺在地板上一摊扑克牌上。打牌的四个人正在劝慰她:你还哭个啥呢?你掉下来没把咱几个吓死呢!坐在那桌子上你敢睡觉吗?……

    人们问清楚了,女孩子是到上海的亲戚家帮佣的,一个人乘火车,连自己坐的是桌子而不是凳子都不知道。陆焉识把女孩子叫到自己跟前,让她坐在自己脚下的地板上,胳膊架在他腿上睡觉。觉是不能不睡的,一个车厢的人给窝成什么形状都在睡,逃犯都在睡,何况十四五岁的孩子。第二天车上卖饭,他的那份总省下一半给女孩吃。女孩活泼起来,跟他打听上海的这样上海的那样,他都慢条斯理讲给她听。他知道在女孩和周围乘客眼睛里,他是个七八十岁的慈祥老人家,肚子里还有不少墨水。谁也看不出来,他正想拿这个女孩做成他在上海的掩护和帮手。

    女孩一下火车就被亲戚接走了,但女孩的亲戚对陆焉识千恩万谢。当陆焉识提出带女孩逛逛上海时,亲戚更是千恩万谢,因为这样就免了他们给女孩介绍上海概貌的苦役和花费。陆焉识乘坐长途汽车去了南翔,在那里找了个公共浴池睡了一夜。他发现城郊有的是社会面目不清的人,也有的是社会夹缝容纳这类人。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女孩亲戚家的里弄口,把女孩接了出来。

    他带女孩到公园划了一小时船,午饭是面包和汽水。他想从公园就去婉喻的学校,但时间还太早,遍地阳光,不是他出场的钟点。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他把小姑娘带到婉喻的中学门口。婉喻在信里总是提到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婉喻告诉他,她的学生们升学率是全校最高的。

    这时是下午五点,天已灰黑。婉喻学校的斜对门有个小人书摊子,坐了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社会面目也有些模糊,他们一边抽烟一边从小人书里获得教育。不久他就会发现,男孩们坐在那儿的目的是为了看对门中学里放学的女中学生。他租了一本书给女孩看,但他看出女孩已经心神不宁了。五点左右,最后一批学生拥出校门。社会面目不清的男孩们腔调下流地笑着,一面说着他们的暗语,随着女学生们的散失而散失了。又过了十几分钟,一群男女老师走出来,相互道别。他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发现女孩正在看他。他笑了一下,女孩却没有笑。婉喻再不出来他就白白在女孩身上投资了。这时候学校的两扇大门慢慢合拢,锁上了。他又回头去看女孩,见她正无所事事地摆弄两只脚,一会儿把左脚放在右脚前面,一会儿再反过来。她在拿两只脚撒气。他向学校转回脸,看见从大门上开的一扇小门里走出一个穿米色大衣的身影。头一秒钟他就认出这是婉喻。那件米色大衣的衣料是弟弟战后带到上海的一块海虎绒,1948年冬天被做成大衣,婉喻试穿那天,裁缝的老婆在旁边坐立不安地等着拿手工钱去米行买米,因为晚十分钟米价就不同了。现在看起来当年的上等面料和做工以及当年的时髦都有点怪异,甚至有点寒酸。梳着十多年前的发髻,拎着二十多年前的羊皮皮包从一个新式学校走出来的婉喻,一下子把时代弄混乱了。

    隔着马路和暮色,他看着婉喻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臂弯上挎着的皮包分量不轻。他赶紧付了小人书的租金,拉着女孩在马路对面跟着婉喻。他跟女孩说,现在就送她回家去。女孩反正对上海地理无概念,他要在真正送她回家前让她继续发挥作用。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婉喻在一个无轨电车站停下来,跟一大帮等车的人向马路一头伸长脖子张望。

    他拉着女孩从街口穿过马路,站在电车站的后面。等电车来了的时候,他在人群后面看着婉喻,见她向后仰着上身,为了先把脚踏上电车胆阶,而脸不贴在别人后背上。她的本领很大,车门快要关的时候,她的上半身还斜在车门外。她就那样变形地让车门在她背后终于关严。整个这段时间,我祖父都是目瞪口呆地在侧后方看着我祖母。他一时还没有时间去想,什么样的日子能把曾经的婉喻变成眼前的婉喻。他在路边叫了一部三轮车差头,要车夫跟着无轨电车的路线走。

    三轮车在第三站停下来,无轨电车刚刚到。陆焉识付了车费,拉着女孩就往车上挤。婉喻已经做出样子来给他看了,总有些人要被另一些人挤下车去,你必须打定主意不被人挤下车。还有就是只要身体的一部分先上了车,身体其他部分迟早能上车。

    现在陆焉识往右侧移动一点,把女孩拉到他前面。越过女孩的头顶,他能看见婉喻极小的一点侧影,因为她大部分侧影被她抓住横杆的右臂挡住了。她的发髻基本上还是黑的,只是小得可怜。为了这个可怜的发髻,他都忍不住要流泪了。女孩突然问他,从她亲戚家来的时候也走的是这条路吗?女孩的西北话让周围人开始寻找这个无拘无束的大嗓门出自哪里。他觉得婉喻也企图回过头。他眼睛监视婉喻,一面对着女孩的耳朵说,上海不可以在公共场合拉开嗓门的。♀接下去他解释说,上海太大了,他们早上玩到晚上,早已经玩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不可能原路返回。

    婉喻在第五站开始往前门运动。他拉着女孩往后车门口挤。这一站下车的人很多,街上的人更多,下车的人一下就沉没在街上的人海里。他跟着婉喻往前走。小姑娘在大声问他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从婉喻身上转过来。

    “咱到家了没?”

    “快了。前面就是。”

    他敷衍地向前方伸伸手指头。人贩子对拐骗来的孩子都会这么说。

    婉喻穿过马路,走进一个食品商场。他跟进去,跟她拉开五六米距离。女孩进了商场马上就来了耐心,两只眼大了许多,眼珠像给强光刚晃过,瞳孔还没有调整过来。你可以拿她那张脸去国文课堂上解释“眼花缭乱”这个成语。陆焉识告诉她,送她回家之前,他想给她买一点糖果。他要她在糖果柜台慢慢挑选糖果,千万别走,等他买完别的东西回来给她付账。

    婉喻行走轻盈,再挤都挡不住她,她在人海里像条直立游动的梭鱼。她的内八字解放脚挺灵巧的,甚至有点稚气好笑。对,就是他走下跨洋邮轮在码头上看到的婉喻,而这步伐的可爱,是他在大荒草漠上一遍遍回味出来的。

    婉喻在一个柜台前面停了下来。是个卖水产干货的柜台。她看上去好安静,好平实,怎样都能把日子往下过的一个女人。你看她还要买开洋回家烧菜呢。这个季节是该烧开洋黄芽菜吧?恩娘的生活智慧海一样深广,够贫苦的婉喻在里面打捞一辈子。她让营业员把一种开洋用金属勺子舀到她面前,她拿起一颗干虾,放在舌尖上嚼了嚼,又让营业员去舀另一种。全是恩娘式的精明,要试一试开洋是否有潮气,越干越合算。就是那么个唇齿的小动作,就是那样的一抬眼,一抿嘴,婉喻做得都那么精巧细气。这精巧细气让人对她眼角的细纹、缩水的身高、小了的发髻、干缩的皮肤都可以忽略不计。

    陆焉识看得入迷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自己毫无感觉。

    他在这里叫她一声的话,她会怎样?自从通缉令贴出来,她就应该做好跟他邂逅的准备了吧?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这一点也还是从前的婉喻,好人家的女子是不旁顾的。他让她走了。他用袖口抹干了眼泪,走回到糖果柜台,看见那个女孩果真是满脸期待地等他买糖果。他的坏心情来了,对她挑选登果不理不睬,指了一种最便宜登让营业员过秤包好,然后沉着脸付了钱。所剩不多的钱又有一部分走了,成了这些廉价糖果,在女孩嘴里咂咂有声地融化。

    送了女孩回家之后,他乘上往江湾去的长途汽车。在自首前,还是要好好做个逃犯,所以同一个浴池不能连续住两夜。他在江湾找到一个民营小旅店,开在一个木板楼房里,楼上楼下一共八间屋。他是他那间屋的最后一个投宿者,同屋的人都早已睡着,他们都是第二天要进上海的乡下人。

    这是个吵闹的夜晚,同屋的人打着猛兽的鼾声。陆焉识设计了各种跟婉喻的见面场景,不断推翻旧的又不断设计新的。他认为最理想的方法是见面之后让婉喻把他扭送到公安局,这样对婉喻可能有利,对孩子们可能更有利。丹珏的英文对敌喊话说得很透彻,假如他对他们的母亲还有丝毫顾念的话,对他的孩子们还有丝毫责任心的话……对,就这么办,让婉喻亲手把他送到公安局,他挨枪子也为婉喻的政治进步赚上几分。这样他对那颗子弹就会更想得开。

    他越来越清醒,两个拳头搁在棉被下面越抓越紧,抓出两手心的汗来。他将跟婉喻美美地吃一顿晚饭,找一个情调好的餐馆,梅陇镇?……不,梅陇镇不行,还是西餐比较优雅,那就国际饭店。这是推迟了几十年的一顿晚餐,之间不再夹着个恩娘。他们会喝点法国红葡萄酒。他要好好地正面地看看婉喻,告诉她浪子回头金不换,就算判刑流放最终使得一个浪子回头,让老浪子终于识了好歹,看到他误了自己和婉喻什么,那就是国家替陆家办了一件正事。假如说完了这些,还有时间,他会告诉她有关一个叫韩念痕的女人的事情,他会请求她宽恕。

    第二天下午五点的时候,他已经在小人书摊子上坐好了。马路对过的学校大门里又是先放出学生再放出老师,最后放出了婉喻。他会走上去帮她挎那个沉重的皮包吗?……他们蛮可以这样度过晚年:他到她学校门口来,接过她的皮包,跟她散淡地谈天,挤进挤满普通人民的电车。但是没有一场囚禁和放逐,他这个老浪子会回头吗?

    婉喻却在第三站就下了车,这是陆焉识没有提防的。他拳打脚踢在四周人墙上凿洞开路,脚从车门迈出来,刚一落地,就摔倒在地上。许多的腿脚在他身边分岔,绕开他,又渐渐沉入马路上的人海。他站起来一面浑身拍打灰尘,一面急着朝前赶路。但婉喻已经不见了。他一跤把婉喻摔丢了。此刻他听到一声汽车喇叭,一辆公共汽车向一边偏着拐过弯来,乘客成了包得过多的肉馅,都从窗口漏出来了,并随时要胀破车子碟皮。从窗口漏出的“馅儿”发出一声叫喊:“姆妈!”

    陆焉识马上认出这声音来。丹珏的声音。婉喻被车站上等车的人遮住了,此刻向前跨了一步,轻轻扬了扬手。丹珏和母亲在这个站会合,然后两人一同要到某个地方去。车迟迟疑疑地靠站,打开门,丹珏跳下来,几乎是擦着她父亲走过去。作为逃犯他太成功了,而作为父亲他比较悲哀。再一仔细看,丹珏不是一个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人。

    我祖父那时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正在长成他记忆里那些书稿的唯一读者。这个小姑娘也将是他的奇异记忆的第一见证人。

    陆焉识听见小姑娘叫婉喻恩,又听见婉喻对小姑娘说话时,把丹珏称为“小孃孃”,一时间陆家三代人都在他面前了。她们都将就着小姑娘在说话,都是一口孩提语言,问小姑娘托儿所里吃的、玩的、午睡,某某老师,某某小朋友,某某玩具。婉喻对托儿所的一切跟小姑娘一样熟悉。她们走进一家点心店,非常实惠的那种邻里点心店,把陆焉识这个父亲、祖父撇在了门外。

    从窗子看进去,婉喻和小姑娘坐了下来,跟另外一对年轻男女拼用一个小圆桌。陆焉识移动一下,为了寻找视野外面的丹珏。

    丹珏被他找到了,此刻正站在十七八个人的队伍里,手上拿着几张小钞。一排木头墙壁上打出一个个洞,每个洞口排一条队伍。丹珏的位置靠近门口,正给了她父亲一个侧面。她奠然卷发是她父亲的,高高的个头也是她父亲的。她短发齐耳,身上的黑呢子短大衣不男不女,唯有一根丝巾警告人们,别把她性别弄错。丹珏远不是科教片里那个半透明的白衣仙子。他见她排到了木头墙上的洞口,跟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说话的过程,她脸上闪过了婉喻的神情。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婉喻。

    陆焉识看着丹珏向母亲和侄女转过头,大声征求她们的意见。就是这张年轻的婉喻的嘴,对她的父亲进行了劝降喊话。

    丹珏把一摞热气腾腾的笼屉端向婉喻那个桌,然后拖来一个凳子,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接下去,陆家三代女子跟两个陌生年轻男女吃起团圆饭来。也许这样的场景常常发生,这样的晚餐是她们的幸福时光。丹珏没有自己的家,那一份博士工资,跟母亲赚的钱应该吃得起这种晚餐。他站在窗外的黑影里,站得成了黑影的一部分。他和自己的家庭明处、暗处地共存,他不介意永远就这样参与他们的生活,暗暗地做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她们轻描淡写地谈着什么。主要还是跟小姑娘谈。恩和小孃孃不时歪下头来,尽量把脸摆得和小姑娘同一高度,跟她笑眯眯地进行孩提对话。挤在一桌上吃团圆饭的陌生男女也对小姑娘笑眯眯的,把脸扮成婴儿。她们和这个社会是合得来的,他不无醋意地想。这样和谐的三代女子,谁忍心去给她们惊吓?

    陆焉识站在潮湿的寒冷中,跟他的家庭隔着一桌桌陌生人,隔着热腾腾的点心气味,隔着1964年1月5日的黑夜。他原先的计划在陆家三代女子的晚餐图面前显得太怪诞太夸张了。在这幅图景中跳出个他来是对她们生活的最大损害。假如他跟婉喻见了面,吃了西餐喝了红酒,他把掏心窝的话也掏出来了,然后对婉喻说,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你就扭送我去公安局吧。婉喻会怎么样?那一出戏和眼前这个温情平实的图景太不沾边了。再说,他把最大难题推给了婉喻,逼婉喻残酷,而婉喻之所以成为婉喻,是她没有一丝的残酷。

    等陆家的三代女子走出点心店,陆焉识已经完全打消了他在木板小旅店里拟定的计划。他跟在两大一小的女人身影后面,听饥饿在自己肚里叫得如夏夜的蛤蟆争鸣。新的计划还没有产生,他希望在他暗中探亲的时间里能尽快制定出来。

    他跟着婉喻祖孙三人来到婉喻家的弄堂口,目送她们不徐不缓地走进去,再次被撇在黑影子里。等她们进了弄堂,他就开始往楼上看。婉喻信中告诉他,房子是临街的,所以从他站立的位置应该能看到婉喻的窗口亮灯。她们能在点心店和陌生人坐在一个桌吃团圆饭,他也能跟她们人鬼两不扰地团圆。几分钟以后,三楼的一家亮灯了。那是带个小阳台的屋子,灯光透出来,照着绳子上晾晒的衣服。他真的像了她们的生活,满心的温柔和酸楚。这时阳台的门开了,他看见出来的人是丹珏。等丹珏消失以后,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也都消失了。

    我祖父陆焉识因为想穿了自己的下场而彻底洒脱起来。在下场到来前,他要好好跟自己的家人暗中团圆。第二天是礼拜天,他到达的时候,看到婉喻的阳台上已经晾晒出了洗过的被单。在白天能看出阳台是被延伸了的,几根铁杆从阳台碟栅栏杆支出去,又横着牵上铁丝,因而晾晒的被单占据的是公共领空。一栋楼上大部分人家都这样拼命占领公共领空。这块被单中央补了一块别色的布,补得像是存心拼上去的图案。他认识那块拼图的布料,就是我祖母冯婉喻在1937年响穿的那件白底带淡黄雏菊的无袖旗袍。他呆呆地看着;婉喻靠着节俭在陆家不算厚实的家底里一点一滴挤榨,连渣子都不肯丢弃。

    下午三四点钟,弄堂口支起一个小吃摊,卖排骨年糕和小馄饨以及阳春面。人们都是买了东西带走的,小吃摊一共就两张折叠桌和四把折叠椅。他买了一碗阳春面慢慢地吃。吃完了他可以再来一碗阳春面。不要粮票的高价阳春面一角四分一碗,他口袋里的钱够他吃一阵,够他把这把椅子坐稳。一碗阳春面刚吃几口,出情况了。从对面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孙女,牵着她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以一种垂头丧气的步态走路。男子文弱白皙,谨小慎微的眼睛躲在玳瑁框眼镜后面。一个非常常见的南方男人。陆焉识给一口不知什么时候吞下去的阳春面噎住,眼睛暴突地看着越走越近、朝自己走来的儿子陆子烨。1951年陆焉识被捕之前,儿子还是大学生,没有那么文弱白皙。陆子烨走到了马路这边,也是用婴儿腔调跟女儿说话,一点也没来留神这个吃阳春面的老头。父亲和儿子以及孙子孙女儿只有一步之隔,老头把脸转开。

    他们从小吃摊旁边走过,很快在陆焉识视野里成了背影。不知听到什么声音,三个人一块抬头向马路对面的楼上看去。陆焉识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婉喻站在阳台上正跟他们挥手。白天的光亮暗淡了,婉喻穿了一件浅色的毛线马甲在昏暗里浮现出来。隔着一条马路,陆焉识的眼睛贪婪地从这幅画面里汲取,为记忆汲取,向着灵魂的方向汲取。

    他坐在那里,面前一碗凉了的阳春面,汤面上漂的猪油珠子正在1964年1月的冷空气里凝结。他咬紧松动的、常常给他病痛的牙齿,要自己不流泪。他跟自己家庭所有的成员都见了面,分享了他们的礼拜天,他还有什么想不通?想通了就一通百通,就是他挨了最终的一枪,那个非物质的陆焉识照样可以分享他们的日子,所以他活着死了差不多。

    陆焉识是在西宁自首的。警察的铐子上来时,他想到这辈子也许没有机会跟婉喻谈那个叫韩念痕的女人了。

    重庆女子

    读我祖父的回忆录时,我把重庆女子韩念痕想象成这样:艳丽,性感,厉害。假如她上了名牌大学,就可以是个被达官贵人娶走的校花,但她没有那样的家境容她和名牌大学结缘。因此我祖父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个直觉,觉得她长着长着会长成一个不甚高贵的美妇人。

    我祖父跟韩念痕是在1940年认识的。他和她不知是谁先看上谁的,在社交场合里很快就到对方的在场了。焉识的大学第二次搬迁,终于在重庆北边的煤矿区落了脚。矿区到重庆的交通不太方便,因此他参加的第一次社交活动和第二次之间相隔了三个多月。然而他一入场就感觉到这位密斯韩的在场。第一次他从签到名册上留心到她的名字,心里猜想,它该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他看到它属于一个年轻女人时,心居然乱蹦了几下。第二次再见到韩念痕,她对他笑了一下。一个很好看的重庆女人——重庆女人在一个天生浪子的眼里都是好看的。年轻的重庆女人明明知道自己的笑是惹事的。焉识也笑了笑:想看看能和她惹出什么事来。后来他知道,搬迁到内地的政府部门一律不雇用当地人,或许是教育部需要一个跟当地人打交道的漂亮女使节,为韩念痕开了个先例。

    上一年日本人的两栖部队在广东的北海登陆后,重庆的所有供应都断了。因为从撤退后,运输供给是靠新铺的广西至河内碟路,日本人把这条铁路一毁,重庆的嗓子眼就给扎上了。先穷下来的是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因此焉识学校的人轮流到重庆去跟政府申请低价粮食、教学经费。两次都是为系里追讨经费时碰上教育部的周末联欢会,在办公室很难见到的几个官员都会在联欢会上出现,因此焉识只得去联欢。

    联欢会总是有舞会的,焉识却不怎么会跳舞。他看见念痕给别人邀请了一次又一次。她跳得也不太好,上下身脱节,上身跟舞伴是一伙,旗袍包着屁股是一个**体,腿和脚又是一伙儿。他终于吃不消她的舞艺,走到外面去了。他到重庆都会在教育部的客房住一夜,这时他犹豫是不是就回客房去读书,但又觉得有件事悬而。这时他听见高跟鞋从舞厅一路响出来。

    “陆先生,我以为你走了呢!”念痕对着他的背影说。

    “是想走了。”

    “我也想回家了。”

    “不跳了?”

    “不跳了。跳都把你跳跑了!”她笑着说,“你又不来邀请人家,我只有跟他们跳啊。”

    焉识的心蹦跶蹦跶的,有点无耻地快乐着。她说重庆北方话非常好听。声音也好。他想,世上就有让男人变成色鬼的女人,不幸的是韩念痕就是一个。更不幸的是,她被他陆焉识碰到了。他说他不会跳舞,要是大家打球可没人玩得过他。都会打什么球呢?那可就多了:板球、网球、马球、弹子,篮球也会两下。运动员啊?在美国的时候差不多是吧。

    焉识见念痕的头发跟第一次不同了,跟上海、南京来的女人学来的发式,倒是不如先前的直短发好看,但眉眼和嘴唇化了妆,出来了另一路子的美。她二十二岁左右,最多二十三岁。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很准,第二次见到的念痕只差一个月到二十二岁。念痕就是在那天晚上委身于焉识的,所以焉识过后没有太感到罪过。那天晚上念痕本来不会让焉识那么快变成色鬼,都是防空警报的过错。上一年的五月,日本飞机在重庆上空下冰雹子似的下炸弹,把山城炸得少了些陡峭崎岖,丢下四五千具炸烂的尸首。因此是防空警报把念痕留了下来。在防空工事里,焉识就拉住了她的手,的厮磨趁乱就开始了。她的最开始是震惊的,吓得只有顺从似的。焉识在婚姻里对男女物事的觉悟,正好拿念痕来实践。

    因为他们本来就在舞场外面,所以防空警报响起时他们头一批扎进防空洞。然后就被随后进来的人群一直往洞的底部推。防空洞里的昏暗灯光到达不了他们的角落,他就在死角的昏暗中把手伸进了念痕的旗袍襟怀。不怪他,是战争把这个女人推给他的。等防空警报消除,他们走出防空洞,念痕的脑筋和都还处在震惊中,似乎刚刚挨了轰炸。他带着她往客房方向走,她没了魂一样,居然一点异议也没有就跟着走。

    夜里念痕醒来,搂着自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睡。他很困,但是被她那样看着,有点懊恼了。他甚至觉得接着睡下去挺无耻的。于是他也靠在床头,伸手把她揽到怀里。他想,大概女人在委身以后都需要这样理会理会。他觉得自己是喜爱这个女人的。他先说了自己是谁。刚说两句念痕就说,她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在他的学校迁来之前,每个教授的履历档案已经到了教育部。

    “我不是你们这种人接触的女人。”她说。

    念痕的声音有一点敌意和挑衅。她的自卑变成了攻击性。那天夜里,他知道了她的背景,母亲是个唱川剧的,跟川军的一个师长生下了她。师长没有娶她母亲做妾,她母亲就像没发生那么一回事似的接着混戏班子。她是由外婆带大的。外婆一直供她念了高中,对她说什么人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她母亲那样的人。念痕说一个女儿不做自己妈那样的人恐怕很难。女儿的一部分就是她妈。今晚跟陆教授来客房的那个不是她自己,是她妈。她在政府里找事做也是本着不做她妈那样的女人的意愿:落到一个正派正职的男人手里,就是从她妈的命里逃出来了。焉识把念痕抱紧了,他对不起那个没见过面也永远不会去见面的老外婆。

    第三次见念痕是两个礼拜之后。两个礼拜是焉识的所能熬的最大限度。他找了个差事再次搭车到重庆,把念痕带到一个旅馆里。念痕这次像个老手,让他和她自己都长久沉迷。过后他问她晚上住在外面,外婆会不会放心。她说她不跟外婆住在一起,是跟一个年轻的官员同居。焉识松开了搂她的手,侧转身去。过一会,她从席梦思床上坐起来,脚尖踩着高跟鞋到窗前,想把窗子关严,但怎么也关不严。山城的楼总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角度让偷窥者占便宜,必须在点灯时关严窗子。他回过头,看着她苗条有力的背和腰,然后顺着腰下来的臀和腿。怪不得这么圆熟柔韧,原来是被人捏塑出来的。不止一个男人,也许好些男人捏塑了这个不肥不瘦,但不失力度的女人。

    和念痕分手之后,他不得安宁了。警告在他脑子里闹学潮似的一呼百应:离开她,不值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仇恨自己的“照相机记忆”,它把念痕身上每份美好都放大着色,总是在他不防备的时候,突然呈现在他正读的书页上、正写的纸张上。在他之前,哪一些男人捏塑了这个年轻的女人?他给她每隔三天写一封信,文字刁钻,感怀几句又是挖苦。她的信一个礼拜来一次,看见她的字他就想笑,就释然,假如说冯婉喻只有一笔字可以拿出手,念痕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内秀的东西。还有什么不舍呢?

    冬天过去,接下去是春天、响。饥饿、缺乏纸张,都挡不住他三天给念痕一封信。日本人对重庆的封锁使临时首都满街是衣衫褴褛的人,好恩娘好婉喻给他带足了各种衣服,在布料断货的重庆卖出不错的价钱,那钱正够他两个礼拜跟念痕消磨一晚上。念痕每次都更好看一点,响的乳白泡泡纱旗袍裹在身上,让他的眼睛都能吃了她。他把她的纯洁外壳剥去,放在竹席子上,要他把她当个器皿,只用来盛装他的。但他对她异常温柔,从见面到分手,用尽他所知道的一切肉麻甜蜜称谓。他大概是有病了,一面把她当垃圾,一面用尽手段在和她的同居人竞争。妒忌的男人原来是这么低级,一切争斗痛苦只为一份肉能独属于自己。

    他问她,为什么不跟她的男友结婚。不想结。她回答时白了他一眼,嫌他问这样的呆话;结了婚还有他俩玩的吗?她的岁数还够她玩一阵子。他哼哼两声说,内地人这么开通。她躺在席子上,把一条裸露的腿架在另一条上,在空中来了个二郎腿,一面说,内地人是从愚昧直接开通的,少些假斯文。他们总是在欢爱之后要抬抬杠,以打情骂俏的形式或者半开玩笑的。焉识会突然想到,自己堕落得成了什么?跟一个年轻女人这样胡扯,糟蹋光阴。

    八月他收到念痕一封信,说她有急事想马上见他。他得意洋洋:终于有希望把这份肉夺过来,变成自己的独一份了。离上次见面一个星期还不到,他就成了她的“急事”,非马上办不可。于是他赶到重庆,在她信上指定的一个餐馆见到了她。这是热死狗的重庆暮夏,每个人都湿漉漉的。餐馆里开放冷气,挤了许多花大价钱享受昂贵冷气的人。念痕虽然先已经到了一会儿,但额前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脸蛋和脖子也被手绢擦得又湿又红,勾过的眉毛大部分已经在手绢上了。她穿了一件旧裙子,蓝白碎花,下摆宽大,在这个温度里她看起来是穿着最适宜的一个人。

    他刚坐下就发现她已经点了威士忌和开胃菜。重庆很多餐馆都卖冒牌苏格兰威士忌,不是冒牌就大量兑水。钱已经开始不值钱了,教授凭特殊供应票券买低价米还不够果腹。在这里吃饭吹冷气的人都不是焉识这样的教书匠,这些人是非得有战火和流血才阔得起来的。因此焉识一面喝酒一面暗暗担心,今天晚上自己会不会在这个餐馆破产。念痕却不想那么多,拿起酒杯,跟他叮当一碰,一仰脖子灌了自己半杯冒牌威士忌。一餐馆又阔又土的人,只有钱,没有辨别真假威士忌的舌头。他**地轻声问她,是不是想他想得紧了。她不说话,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

    两杯假威士忌奏效了,她眼睛活络起来。他又说了一句不甚高雅的情话,她大着舌头对他说:“收起你那一套吧。好听话多便宜啊?”

    他在桌子底下捏捏她的大腿,问她这个便宜不便宜。

    念痕把他的手握住,拉到桌子上面,搁在自己滚烫的嘴唇上。她的样子像个小狗,对主人不知该怎么好才是对的,并且也不分场合,不避讳周围那么多人的眼睛。他可不想在桌面上狎昵,使劲往回抽手,但假威士忌让念痕人不要做了,要做小狗,憨态十足,拿着他的手横不好竖不好地亲热。邻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戏,看一对热恋者或偷情者的戏。

    这时候念痕突然凑到他耳边,她的呼吸里冒牌威士忌气味像重庆的大雾一样把他包住。

    “我有了。”

    其实焉识是听清楚了,但他的主观愿望不要他听懂,所以他嗯了一声,眼睛瞪着她。

    她拿着酒杯,看着色泽金黄的液体动荡。他觉得她在模仿什么电影或者戏剧里的女主人公。她说外婆叮嘱了她多少年:什么人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她妈那样的人,现在她做的就是跟她妈一模一样的人。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是她身上附着的母亲替她做主,干下这么黄的事来。

    “这下子糟了,怀娃娃了。”念痕又用重庆话跟他耳语一遍。

    焉识是个书本知识很丰厚的人,所以知道女人有一段时间很安全,可以让他和她享受无后果的快乐。知识加上好记性,他每两个礼拜见她的日子算准是无后果的。现在她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他的手,亲不够爱不够,而肚子里是别人造成的后果。

    他把手抽回来。抽得尽量不失风度。为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惹出的后果,马上翻脸是很没教养的。但是他真想马上翻脸。换了一个抬滑竿的男人,这时已经痛快淋漓地翻脸了。为了那样的痛快,他恨不得改行抬滑竿去。他定了定神,问她,她的男友是否已经知道?嗯,还不晓得。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先告诉你不好吗?她反问的时候,想做出坏女人的神色,又俏丽又厚颜。为什么不马上跟他结婚?废话!她突然变了脸。他奇怪自己怎么还坐在她身边。等着给她付假威士忌的账吗?过了一会,她又开口了。

    “娃娃是你的。”

    焉识真的恨自己不是抬滑竿的,否则有多精彩丰富的粗口可以在这个当口上运用!他被所有人当成随和、文雅的人,他有义务替他们维系这份随和文雅。所以他只是苦笑一下。假如说被念痕和她的男友玩仙人跳玩进去了,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一个月在他的床上呆几小时,在那个隐藏的情敌床上呆三十天,现在却要他来承担后果。

    “真是你的。”念痕抬起醉红的脸,两只的眼睛波光粼粼,“你不信?生下来你就信了。”

    他把自己的分析讲给她听。他是多么有知识懂科学的一个人,难道会弄出这么不好收拾的后果?当然是她那个男友的孩子。念痕说他心好硬,还没生出来已经不认了。他还是风度十足地笑笑,把别人的孩子认来,别人是不会答应的。不是别人的!就不是!念痕酒疯发作,邻桌的人开始愤怒了。大家花大价钱来这里吃喝,吹冷气,日本人轰炸间歇里的好气氛也是花钱买的,女醉鬼不是在糟蹋他们的钱吗?焉识赶紧对所有人无声地道歉。

    接下去念痕沉默了。一直沉默到饭局结束。他付了账之后几乎破产。他提出要送她回家;不送进家门,只看着她走进去,否则他不放心。她恶意地笑笑说:有什么不放心的?认都不认我们,死活关你什么事!她甩开手快步朝下坡走去。那天她穿的是一双平底布凉鞋,布底布面,一看就是出于一个老太太的巧手。她一直地走去,有时微微张开一下胳膊,制止自己摇晃,但没有向他回头。

    焉识给念痕写了几封信,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他发现自己非常想念她,想念的程度罪过地超过了想念他的孩子和家。他不只是心在想念;那想念在身体上,在手上,在臂膀上,在胸怀里。他把记忆里所有韩念痕的形象重复放映,她在办公室里打字的侧面,那么认真地嘟着嘴唇;她在卖鸟弹子上朝他回过头,问他要不要那只八哥,她买了送给他;她偷偷地拧他的手表,把时间往后倒拧,想多留他一小时,被他抓住时求饶的脸。奇怪的是他跟过去想念痕想的不一样了,现在他想的多半都不是光身子的念痕,想的就是说话的念痕,走路的念痕,一仰头一俯首的念痕。一个平常的、一举一动都可人的念痕。这就是他真正的病了。知道她那么不洁,只配他一下她的光身子,现在却在记忆中的一个个甜美情境里熬煎自己。许多日子过去,他的病还是不见轻。冬天和越来越糟的食品供应一块来了。他和其他教授们从一天两顿饭改成一天一顿半。许多次去重庆出差跟教育部讨要物资的机会都让他推出去。他要给自己一段时间,等他不再害怕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韩念痕时,再去重庆。那个便便大腹里装着他从过的情敌的种,一想到念痕险些诬赖到他头上,他就牙关发紧。

    焉识见到韩念痕的时刻一点不像个戏剧。她抱着一摞档案夹从楼梯上下来,他正好从楼梯下穿过。她消瘦了,脸色不太新鲜,眼睛从上往下看着他,似乎有点鄙夷。他想象的大腹便便连影子也没有,她还是穿着常常穿的墨绿旗袍,浑身的线条仍然高山流水。她的第一个动作好像是要掉回头往楼梯上跑,假如他不叫住她的话。他一叫,她就大大方方地走下来了。两人站在楼梯下,交换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他连那件事提都没有提,就当它是她喝冒牌威士忌喝出来的醉话。他们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她下班前,他把她叫到办公室门外,问她晚上有事没有,没事的话一起出去吃饭。

    “你还有钱请客呀?”她还是那样,总是不给你留情面,有点戗着你。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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