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天他却觉得阳光很好,空气很好,老黄很好,甚至连昨日刚被他斥责笨手笨脚的药堂伙计小三也是出奇的好。(
兵王之王)他想笑,他没有理由不笑,于是,一个嘴角便弯上去了。
他迎来了他的新嫁娘。
楚父高坐在高堂席上,难得精神矍铄而神智清醒地与桑父共话家常。一切都很正常,按着嫁娶的习俗规矩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只除了在新人敬茶时,楚父端着阑夕敬上的茶,笑眯眯地喝了一口,然后,清楚地喊出了岚昱的名字。
“匡当”一声脆响,茶汤在地上四溅开来。桑父脸色剧变,而在下面跪着的桑萱更是惊地摔了手中的茶碗。她的反应刺痛了阑夕,有蛰伏许久的惊痛沿着胸口攀升。他蓦地站起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父亲。
楚父却浑然未觉地起身,颤巍巍地推开阑夕往门外走去。“岚昱!”他喊,枯瘦的手伸向宾客群中的一个身影。(
九重韶华)“好孩子,你回来看爹了?”
那身影一震,猛转身推开人群便逃命似地去了。“岚昱!”楚父徒劳地想揪住他,却因动作太大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老爷子小心呀!”宾客们手忙脚乱地扶起了老人,人群慌乱中,一个香包也似的东西被踢了开去,正正滑到一直跪着没有起身的桑萱身旁。
桑萱只看了一眼,眼泪便跌出眼眶。那个香包,她十四岁那年即将及笄时亲手缝制给岚昱的香包……
外面绣着一丛盛放的萱花,颜色已有些褪了,不复红艳如初,然而那香包却保存地异常完好。她伸手捡了起来,打开,里面是一朵已然枯萎掉的萱花和一张素白的信笺。她抖了开来。
解语朝暮伴,忘忧了残生!
字迹模糊,依稀有着水纹润开的痕迹。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流了出来,冲毁了精心描绘的妆容。(
重生之大神)
阑夕冷眼看着这一切,突然伸手扯掉胸口火红的绣团用力地扔在脚下,他冲出门去。
阑夕冷笑,生硬地转开了脸,“我并不是为你。”
他的声音冷淡如冰,岚昱却不以为忤。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把父亲照顾地很好,另外,”他的声音蓦地低了下去。“我去看过母亲的坟墓了,你将它打扫得很干净,坟头上,还有束新鲜的萱花……阑夕,真的谢谢你。”
萱花,还是代表母亲的花。母亲……阑夕的胸腔剧烈起伏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他的怒气陡然爆发。“既然处处不放心,那就来夺回去啊!反正爹向着你,所有人都向着你!而我跟她——我们……也没有拜完堂!”他面色苍白,声音哽咽,指尖几乎陷进肉里去,蓦地一拳便砸在了身侧的树干上。“你有什么资格……当初,在这里,就在这里!”他指着那片平静无波的湖,“救出萱儿的人,是我啊!”
八年前,就在这里,又一次受了欺辱却从亲生母亲那里也得不到宽慰的小女孩,带着与生命诀别的意志跳进了这片湖里。(
误入贼船)而她身后不远处的少年在最初的震惊后,毫不犹豫地也跳了进去。他救出了小女孩,而那时的女孩,却早已陷入昏迷。然后,背着药篓上山采药的岚昱出现了。
“我不愿被你发现。”阑夕幽幽地道,“那时你若瞧见我,必定要认为是我推她落水的吧?”他冷笑,“反正,我就是那样一个坏孩子的。”
岚昱已经惊地说不出话来。阑夕靠在树上,环抱着双手,双眼淡漠地望着天空。“偷大娘的首饰,用滚烫的茶水烫伤爹爹,跟流氓地痞打架,嘿,我干过的坏事还真不少,又何差再多个误诊杀人?你……又何必枉做好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兄弟二人的心中均是一片了然。当年那桩误诊杀人,谁会想到岚昱是替父亲顶罪的呢?行医半生的父亲,却因误诊害死了桑萱的母亲。父亲害怕毁了楚家济人堂三代名医的名头,竟想要阑夕顶罪。可是他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想到,在他威逼阑夕顶罪的时候,岚昱已经毅然替他顶了罪。(
鉴宝风云)一审定案,不容再翻。他心中痛苦悔恨,却因此迁怒于阑夕,愈加痛恨,以致成癫,再不识得他。
阑夕陷入了遥远的记忆里。“大娘的首饰为何出现在我房里,我诚心给爹爹奉茶,却为何失手将他烫伤,甚至,我每天在外流连,与人打架,这些,个中真相,你真不知道么?”他的眼神迷离了,不等岚昱回答,他径自说着,“首饰是大娘事先藏在我房中,烫伤爹爹是因为她不着痕迹地绊了我一脚,至于打架,只不过是为了身上不断出现的伤口找个最官冕堂皇的理由罢了!而那伤口……想必你不会陌生!”
岚昱有些站立不住地跪了下去,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左边脸颊上暗红的“刺配”二字清晰地灼人眼窝。“阑夕,”他的声音低沉而痛苦,“我对不起你,那些事情,我通通都知道,包括母亲常常背着爹爹打你骂你……”他掩住了脸,声音自指缝中穿出,显得遥远而极不真实。“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不能忤逆母亲,我只能背着她悄悄地给你治伤,尽我所能对你好些。所以在爹误诊出事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很可能会被迫顶罪,所以我——”
“所以你便抢先顶罪了是吧?”阑夕轻笑,“真是好心的哥哥呢。(
时间掌控者的刀塔)”
“阑夕——”听出他话中的讥嘲,岚昱难过地低埋下头。
阑夕不再说话,微合着眼,他心中只是想着那年树下,那个午后,暖阳下微红的脸颊,如一只受惊小鹿般的她。
桑萱,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是,你却比我幸福啊,因为我与哥哥都是那么的喜欢你,而你,却不曾爱过我。
七、一悲一喜一生误。
静静地望着面前正抱着岚昱痛哭的桑萱,她仍穿着那件鲜红色的喜服,上面用金线细致地绣着鸳鸯戏水。
鸳鸯戏水呵……
她早就来了,他一早便已知道,他说出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只为作一个赌。而现在,结局已经揭晓,赢的人哭了,而输的人,却笑了。
桑萱,当我为了你的眼疾彻夜不眠地翻查医典时,我只是在想,岚昱做不到的事情,我偏要做到!所以我不知疲累,不觉困倦。当我终于治好你的眼睛,我狂喜,我想我是多么了不起呢,我做到了你最在乎的岚昱做不到的事!我看着你慢慢走出眼疾的阴影,我仿佛看到了未来所有的幸福,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原来我对岚昱所有的嫉妒,不是因为爹爹宠他,人们喜爱他,而是因为,你在乎他。
可是那又如何呢?
桑萱扶着岚昱站起身,泪水晕染了冰冷的胭脂,她的脸上很是狼狈。然而泪痕污秽了她的面孔,却怎么也浸染不了她眼中那池的秋水。她望着阑夕,黝黑纯澈的眸子氤氲着无法消散的雾气,她向阑夕伸出手,可终究僵在了空气中。
阳光下,桑萱周身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便似一尊小小的神祗,轻而易举地成了他的信仰。阑夕转过身去,“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萱儿,你可记得?”他的声音低沉而苦痛,仿佛一字一字咬出来般,峥峥而道。
桑萱走到他身边,轻轻开口:“阑夕,我……负你良多,今生无缘,但求来世……”
选择之间,竟然如此决绝,没有半丝犹豫。依稀仿佛,有环佩声琮琮传入耳帘,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夏天的午后,年少的他举着一朵萱花,轻轻吟哦:“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而年幼的她,尚未回味出此中深意,便因着岚昱一声“萱儿”而奔离了他去。
也许,就算一切可以重来,结果也还是一样的。他有些寂寞地想。
于是他涩涩苦笑,缓缓摇头,“今生尚未过完,又何谈来世。你终于还是选择大哥,八年前我没有出现,现下更是多余。萱儿,我只问你,若你早知救你之人是我,我与大哥,你,会选谁?”
告诫自己,不必再说无谓的话,作无谓的挣扎,然而终究无法控制自己,最后埋怨自己。
桑萱窒住了,她垂下了脸去。“阑夕,我……”
“不必说了!”他突然疾厉地开口,大步走出几步,努力平息内心无法抑制的抽疼。萱儿,我知道那答案,只是——想听你说。听到你的声音,找到你声音中的冷漠,然后,好教自己彻底死心。可是现下我却不敢听了,我终究还是不够坚强,宁可自欺。
“阑夕……”
岚昱的声音响起,内疚而自责,令他心头顿生了冷意与愤恼。他猛地转过身大步地离去,扯落的外袍被丢在地上,鲜红而喜庆的颜色,与桑萱绣着一色的鸳鸯戏水。。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