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耀眼的红,从地上绵延至天际,无一不是。
“尸铸山,四百年了。”男子垂着好看的眼,空灵着声音。薰风缓缓吹起他如绸如墨的发丝,飘渺遥远。
“殿下。我们回去吧,您在这里站很久了。”身旁的坐骑缓口说道。
“只是仙界战士死后的尸体就堆了这么高。”微眯着眼,男子目光看向最高处,那里,正开着鲜艳的花。
神兽坐骑顺着主人的视线看去,转头又道:“血肉堆积的尸铸山,如今竟也成了野花野草的营养地了。”不削地撇了一眼近旁一株随风摇曳的曼珠沙华,嗤道:“若没有那场混天血战,这些靠亡灵修炼的小妖,又怎么会得以存活。”
“这是红花石蒜。”男子略微抬眉。佛家的东西,也出现在这里,倒也是奇事。
“绚烂绯红的曼珠沙华,又名红花石蒜,也是舍子花,人间的百姓都称之为无义草,在人界,它是死亡和灾难的象征,所以不会种植,更是发现其生长了,也未等它开花就锄了,说来也是无辜的生灵。”坐骑懒懒道来。
“穷奇,你后退两步。”男子携衣而下,抬手扶着那株曼珠沙华。抬头又展颜笑道:“方才你可是瞧见它在往我身上吸纳灵气,就顺脚将它踩了?”
神兽穷奇头昂着看天,四脚下意识地往后退几步,鉴定方位安全,才道:“受亡灵坟地的影响,这种修炼的东西就是幻化了,以后也只会噬血,不如趁它为成形之前灭了也好。”
男子听罢,垂眼笑道:“不过两百年的小妖而已,意识恐怕都还没有呢。”顺手捧了一杯土,挥袖间那株曼珠沙华已被他收入袖中。
穷奇瞪眼诧异:“殿下可是要救它?”
那俊雅的身形转身,也不答他。穷奇又道:“这可是佛界的业火,尸铸山之所以会出现这等东西,自然也是佛界之人放任的,为的是消除魔障,等它功德圆满,那西天上头的人就会来收它,此番殿下您带走了它,岂不是……”
“穷奇可是差点就折了它的命。”男子眼波流转,回头笑道。即便只是这样卑微的生灵,它还有别的修炼方式。
如果仅仅是被佛利用之后便要魂飞魄散,那对它来说,多么不公平。事实上,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来呢?
罢了,男子摇摇头,叹道,只当自己漫长岁月里无聊的消遣。此后去盘山,经年轮回,再不管他界如何了。
“可是……”穷奇欲道,见将暮殿下身形渐远,干瞪了瞪眼,甩了头也自跟上去。
“不回天界。”空灵声音传来。穷奇抬头不解:“那去哪里?”
“盘山,以后都去那里。”男子衣袂翻飞。踏云而起,尸铸山渐行渐远,回首淡看了一眼,眼中没有一丝留恋。袖中小妖,依旧昏睡。
到盘山两百年后,山神去阴山结识了七千岁的曼陀罗花君——花千渊。
再百年后,一日山神对穷奇笑道:“她醒来,就叫‘忆山’。”
穷奇皱眉:“这难听的名字?”
“嗯。穷奇有意见?”山神邪魅笑问。
这穷奇一面使劲摇头一面说道:“没有没有,居峰之巅,念念不忘思安,忆山忆山,好极好极。”
——于是成就了我么?
我叫忆山,原来是山神大人给的名字,我活了六百年,是个很小灵力弱的花妖。不说山神大人和穷奇,就是比起宁九歌花千渊那些人物,也只是个在强者庇佑之下无知存活的小妖罢了。
终于想起来,我原就不属于盘山,只是那尸铸山山上不被别的妖物所认同的杂生妖体,连人间都没有站脚之地的被诅咒的曼珠沙华花妖而已啊。
这忆山昏沉的身体再一次颤抖,而那恶毒的族长此时却与那红楼里来的鸨娘商议价钱,鸨娘妖娆的调笑,看了看躺在地上扭动了一下的忆山,只啐了一口,妖艳眼影里只管算计着用如何便宜的价钱买了这个面容姣好的姑娘。
梦里,眼前还是一片遥无边际的红啊。
花朝节后穷奇带忆山回到盘山,“她是化妖了。”山神微皱眉头,淡然声音道,看不出别的情绪,山神大人向来如此。
穷奇看着摇摇头,听山神又说要黄泉之水,他只好拔身去阴山了。
昏睡的忆山,尖牙被山神大人拈手拔了,虽然从此在完美的山神肩膀上留了两颗齿印,肯定穷奇也不知晓的,所以山神大人才封了这些记忆么?
为什么不要我记起来呢?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啊,青莫都晓得仙林不可以随便进出,山上好多小妖都说羡慕我能住在神邸,可我还说神邸无聊,要去人间。
总是喜欢言不由衷,明明知道每次玩腻了想回的地方永远是神邸。认识人间子桑乐,只是因为他的神情有些好像山神大人,觉得可以亲近,看着才会喜欢的啊。
耳边一直是那空灵好听的声音。
“忆山醒来,这些事记不得就别在她面前提起。”
“三日归期呢。”
“忆山又要下山了。”
“穷奇也去看看。”
……
“不!”忆山皱眉痛苦喊道,那在耳畔的声音渐渐消失,连梦里的白衣身影也在纷红盘乱的空间里被漫天的红色所包裹,再也看不见。“别走……”
在不堪的痛苦与折磨中,忆山美眸逐渐浸染成通红,深皱着眉。
又见一白衣女子款款走来。“呵呵……我说妹妹怎么不去救子桑乐呢,原来不是钟情于他啊。”
忆山揪着头发,狠狠地盯着她,沙哑了嗓子:“宁九歌你为什么要害我,花朝节上,子桑乐是不是死了?!”
“死了死了,都死光了呢!”宁九歌笑道,忽而又一转脸,变成一副生冷模样,嘲笑道:“你不是喜欢他么,怎么一年了也不见你来看他啊。就算死了你也该来看看的呀!”
这忆山死命地撑着精神,想到巫女陌狼说过子桑乐在伊逻交州,又怎会是死了。于是冷冽回道:“你骗我!你这个狐妖!”
“你!”梦境里的这个宁九歌气叱一声,眼球凸起,厉身向忆山扑过来,伸手就是长长的指甲呲的一下划在忆山脸上。
忆山吃痛,抬手捂着侧脸,顿时浑身紧绷,双瞳充血。
“这姑娘,怕是不好吧。”阁楼里,鸨娘妖娆的走进身体微抖的忆山,摸了摸她的额头,回首看着族长,站起身来掩袖笑道:“你不会是给她下药了吧?瞧瞧这苍白的脸色,还有一直打着寒颤的身体。”一边说还一边指着地上的忆山。
又道:“若是你下了药啊,我们楼里可不会要这种姑娘的,也养不起来。”眼神有些鄙夷。
这族长怪道,换做平常小妖,被禁妖幡和止魄针双重钉住的,更不会有此反应,但看她双眼溢红,欲睁而睁不开,又浑身痉挛,怕是不祥之兆。
正在他暗想之际,只听门砰的一声炸开。一条巨型蛇体砰然出现在二人面前,鸨娘直接惊怕得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晕过去。
青莫原形显现,一尾扫在门上,直将那门击个粉碎。
他在房顶瞧着忆山,原想等屋内二人交易完毕,他再来救走她,却不想躺着的忆山一直痛苦地拧着眉头,冷汗直冒,他保不准若是那止魄针和禁妖幡法力增加,会不会对忆山产生更大的危害,想到还没有报答她的赋名之恩,又担忧她眼下的情况,情急之下就下来了。
“好个狡猾的妖精!”族长怒道,竟敢用幻术糊弄他,嘴里啐了几口,骂咧着举出止魄针,就要上来钉死这蛇妖。
青莫一瞥眼,见他此时也不敢拿那禁妖幡来,于是也放开手脚,准备与他几个回合。
将口中信子一吐,带着漫天毒刺飞出,齐刷刷对准那族长。眼见这些剧毒的如针一样细密的刺直扑而来,族长不敢怠慢,也快狠射出手中的止魄针,想到另一只妖被止魄针制住,也没大问题,便顺手将那禁妖幡从她身上扯来蒙住自己全身。
而这是青莫成形以来第一次与人交战,未曾防备,被那族长暗算一记,腰身处进了两根止魄针,好在是原形,也没钉在眉心,倒也还能动作,只是腰部至尾巴一截开始麻痹,行动缓慢滞动了。
觉外头攻击小了,族长掀开禁妖幡的一角,眼神阴毒,冷笑看着手中五根止魄针,“倒要看看你这修行浅薄的小妖如何躲过我七根止魄针的法力!”
青莫缓动着凝冻似的尾巴,双瞳齐聚妖力,意图行使妖光脱身。若是被七根止魄针射进身体,此生修为就算完了,打回原形都算轻的。
就在刹那,青莫瞪大眼睛,万分惊异的看着族长身后的忆山,吐着信子不可思议的看着族长的身体被撕裂成一块一块,顿时整个逼仄的屋子里洒满鲜血。
“不……不要忆山!”青莫结巴大喊,那地上的女人就要遭殃了,虽然是个不良的人,但忆山作为妖,也不可以随意杀人。于是他腾的幻回人体,右腿被扎进止魄针,此刻也僵硬如冰柱,用手撑着,挪脚靠近那晕倒在地的女人。
只见这忆山两颊间浮出花妖本体的筋脉纹路,血液在肤下流动,双瞳染红,不辨影像,青丝也寸寸变红,凌乱飞起。她体魄被钉住,但看见青莫时,瞳孔微缩,一把拂开他,一掌就击进地面女子的心口。
待青莫缓过力,回头一看,那女人的身体也被撕成两半散落,心骇之下他也不敢再靠近忆山。这忆山嚓嚓的转着头,指甲尖尖的划过自己的脸,梦里……在梦里被那狐妖划了脸!冷冷地抖着身体嘿笑起来,红衣浸血,腥味不堪。一挥袖,整个楼宇倾塌,她自屋顶飞身而出,成一抹红色消失在洛川镇上空。
青莫在怔愣中还没缓过神来,直到横梁砸下来,他闪开身,也飞出倒塌毁掉的房子,站在废墟外,才惊魂未定:“忆山这是……怎么了?好……”嗫嚅着嘴,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好恐怖啊!呜呜……”
青莫三百多年来,可从未见过像忆山这么撕人的,小小的心脏被吓坏了,哭噎了一阵,方才止住,想到此时该去找山神大人,也不敢去找忆山,再说忆山去哪儿了他也不清楚,而且还是那种模样离开。
于是收拾好精神,蓄足了周身灵力,尽自己最大的妖力去追山神他们。
又说这山神将暮先行走了,路上等了几日也未见忆山跟来,以为迷路也没在意,向来忆山脑袋就是一根线,除了能找到回盘山的路,别的都是瞎撞,能找对就是运气好,找不对去别地转转,回头就直接回盘山。
那伊逻有些人,忆山不见也好。此番下山来,正是为她化劫,顺便查子桑乐未死之谜,如今听巫女这般说,倒也知晓了。淡笑一下,笠纱下的眉目温柔不减。
正想时,将暮却突然眉头微跳,顿时预感不好,便勒马回身对陌狼笑道:“姑娘可先行,我去接忆山,想起来她不认得路。”
这陌狼也抬眉笑道:“公子对那妖物还挺上心。”看不清眼前之人笠纱下的情绪,末了又冷道:“尽管去吧,她可别找不着路,就害了人。”对那叫忆山的妖,她多少还是介意,终归是妖,总是有妖性的,保管不了哪一日就原形毕露了。
将暮垂礼,便策马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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