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原徽再看到嬴獠是在五天后,这时的他已经慢慢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虽然白泽国是内忧外患不断,但是这些似乎都没有太大地影响到主城居民的生活,这里依然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雄伟奇特的建筑,川流不息的马车,行色匆匆的人群,完全没有对战争的恐惧。
而且这里和神界简直是天差地别,如果从表面上看来这里反而更像是天堂该有的样子,但是表面上就是表面上,永远不可能深入骨髓。就拿这短短的五天来说,匡原徽便发现了一个之所以说这里不可能成为天堂的原因,那就是,人们并不友善。
不友善来源于不快乐,来源于对自己的不满意,一个对自己不满意、看自己不顺眼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满意,又怎么可能对别人友善。人对待他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出他对自己的态度,能反映出他内心的真正面目。不愿意为和他关系不大的一个人提供帮助,因为他害怕会浪费时间,因为他害怕一旦浪费了自己的时间,就会无法更好地完成既定的任务,这其实说明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完成,他缺乏自信,他被生活中某些外力逼得连自身都开始否定,否定自己的人怎么会快乐。
对他人粗鲁傲慢。不尊重那个人,因为他同样也不尊重自己,不尊重自己就不会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在乎这些会不会有损颜面,所以他们放任,他们无所顾忌,他们对待别人想怎样就怎样,他们从这些行为中得到虚假的暂时的满足,其实他们也总是在因为何得不到自以为会有的尊重而苦恼,但是他们看不清原因,所以他们不快乐。
被物欲充斥头脑,把与生俱来的淳朴的本质挤得无立足之地。他们不断设定新的物质的目标,并为之不惜穷尽其所能,就像是不停的在挖坑,然后再不停的把坑填平,就这么挖坑、填坑、挖坑、填坑,在这两个动作中终其年华,却不知生活中不是只有这个坑,偶尔暂时停下来,四处看看,也许会发现意想不到的从未见过的美景,可惜太多人不懂,所以他们就在这两个动作中麻木,他们不快乐。
于是一帮不快乐的人凑在一起建起了这表面上的天堂,实际的刑场。
还真是怀念在神界那种简单的生活啊,虽然不如现在这样无忧无虑,但是那里朴实单纯的快乐却是无可替代的。
人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匡原徽就是这个状况,不过他的杂念在第六天早晨总算得以断绝了,因为他收到了通知,嬴獠叫他去办公室议事,而内容就是一个坏消息:绿炎国的侵袭部队出现在第四副城附近,不日就会进攻。
“匡原徽,我本来是想等打完这一仗再让你上任的,但是元老们一致认为这是检测你的好机会,强烈要求必须由你带兵迎战,我和父亲也没有办法。”办公室内,嬴獠坐在四角朝上的龙纹雕饰的桌子后面,双手握拳放在上面,脸色十分难看。
“看来他们是想故意刁难我,没关系,我尽力吧。”匡原徽坐在对面,倒是没有太大的压力,这可能和他从没有带兵打过仗有关,无知者无畏。
“你要明白,这次你打赢了,你的位置能暂时保住,但如果你输了,可就不止丢官位那么简单了,我不敢确定那些元老们会做什么。”嬴獠还是忧心忡忡,他太了解那几个位高权重的老人了。
“是输是赢,在这里猜可是不会知道的,既然没得选了,那……我什么时候上任?”
“最好是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匡原徽站了起来,“是从阳台上的传送门走吗?”
“好吧,走吧。”看得出嬴獠还是不放心,但是也不好泼匡原徽的冷水。他眉头紧锁地打开通往第四副城的大门,和匡原徽走了进去。
城里的士兵和将领们早就听说了要换团长这件事,所以在嬴獠陪同下匡原徽的交接工作还算顺利,只是降为副职的塞魔雷一脸的苦大仇深咬牙切齿,匡原徽对他也是视而不见。
又是一番嘱咐后,嬴獠离开了,匡原徽就真正成为了这里的最高指挥官,这种看着别人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感觉还真是很奇妙,不过他没有被这些因素扰乱头脑,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首先就是研究作战地图。在议事厅的桌子上有一张地形全貌图,匡原徽伏在桌上,用手指着一点一点的仔细观察。他还记得自己从南面来这里时,看到在城的西面有一座小山,距城不远,这点他也从地图上得到了证实,于是一个战术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敌军有多少人?”匡原徽问塞魔雷。
“一千。”塞魔雷站在匡原徽侧手边,没好气地回道。
“咱们呢?”
“八百。”
“那好,你听清楚了,”匡原徽这时才坐了下来,手指着地图上那座山的位置“看到了吗,这里有一座山。咱们兵分两路,一路领两百人做诱饵,直接冲向敌人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另一路领余下六百人,马上到山上埋伏起来,待那两百人诱敌成功,以信号弹为号,从山上冲下从侧面夹击敌军,记住了吗?”
“不知道团长想让谁率领那路诱饵呢?”
谁来做诱饵?匡原徽看着塞魔雷眼中的阴险,心想道,如果我做诱饵,塞魔雷很可能不会带兵来救,这种送命的事我才不会干呢。
“能者多劳,像这样重要的任务肯定要由塞魔雷副团长来完成。事不宜迟,我就先带人上山了,到时依计行事。”说罢,他起身点兵出发,背后还能感觉到塞魔雷毒辣的眼神狠狠地射在自己身上。
哼,你不满意又怎样,难道还敢抗令吗?况且我又不是不会去救你,我可还想赢呢。
自以为万事俱备,胜券在握,匡原徽和六百士兵们在山上一处隐蔽处埋伏下,只等信号弹一出,便可冲下山去大破敌军。
但是现实往往比理想残酷得多,自以为是的战术不过是纸上谈兵。
埋伏了一日,第二日地平线处就现出敌军的影迹,黑压压一片,马蹄激荡起尘土,染黄了半边天。
来了,还真够快的。匡原徽躺在草丛里,用胳膊当枕头,没有一丝慌张,一来是因为在神界的历练,二来是因为早有部署,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团长,不好了!”这是一种本不应该出现的音调,匡原徽抬起身看到是一个查探敌情的士兵,惊慌失色地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
“团长,敌人向咱们围过来了!”
什么,这不可能!他们不应该被塞魔雷带的人引走才对吗?
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这种情况他根本没有预想过,万一真的是这样,那么……匡原徽不敢多想,冲到山顶一处视野最好的地方,这一看身体瞬间凉了半截。
士兵报的果然没错,绿炎国的军队已经把这座小山唯一能走的路堵死了,他们也不往上攻,只是守着,看来是想把他们困死在山中。
“怎么会这样?塞魔雷他没有出兵吗?敌人怎么会知道咱们埋伏在这里?有内鬼,一定是有内鬼!”匡原徽一脚踹断了一棵碗口粗细的树,但是这也无法发泄他此时的怒。
暴躁,因为被出卖,因为被围困,因为想不出办法,因为怪自己为什么没早想到这种情况,所有情绪累积在一起,像一只大针管抽走了他周围所有的氧气,使他的头脑麻木,使他的四肢抽搐。
“发信号弹,让塞魔雷出城来救。”最终还是变成了他来救自己,最不想相信的人竟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士兵领命去做。
看着红色的信号弹冲上天空,匡原徽垂下了头,不敢看整座山上任何一个士兵一眼,他知道他们一定在埋怨自己,第一次带兵就把他们统统带入绝境,这样的领导者谁不恨。
吩咐士兵就地坐下等待救援,他自己反而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眺望着城的方向,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这么一直站着……
没来,果然没来。匡原徽悲哀地笑了,这是在无计可施时的自嘲。如果是一个人的话,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逃走,可这些士兵们怎么办,难道真的让他们因为自己的愚蠢送命吗?他不忍心。
天完全黑了下来,士兵们有的靠着树有的躺在地上都是昏昏沉沉,只有匡原徽仍然站着,看着一点动静都没有的远处的城。
“团长,咱们带的干粮不多了,怕是连明天一天都不够了。”一个年轻的士兵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嘛,你先去休息吧,养足精神,明天就会有办法了。”匡原徽满含歉意地看着他说道。
“真的吗?塞魔雷副团长会来救咱们吗?”他竟然信了,还兴奋地问道。
“会来的,明天他一定会来的,咱们都会得救的。”匡原徽突然鼻子有点发酸,他不忍打破士兵美好的幻想,微笑着好像这些真的会发生。
那个看年纪可能比自己还小的士兵高兴地跑走了,匡原徽抬起头,天空的乌云太浓重,月亮的光线看不见分毫,光明之前总是有黑暗在徘徊,但为什么我的黑暗却是去了又来,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呢?
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埋在里面,他用手擦拭了一下眼角,动作细微,没有让任何人看见。
第二天,情况依然不变,塞魔雷没有来。日近正午,匡原徽知道现在他们吃的是最后的食物,没得选了,不能再等了。
“兄弟们,我对不起你们,是因为我的错误判断才导致今天的局面。但是我想说的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让我们去面对吧。说实话,不会有人来救咱们的,塞魔雷他不会来了,要想活命,咱们只能自救!吃完这最后的食物,让咱们一起冲下去,管他有多少敌人,咱们都要活着回去!”
面对匡原徽突然的发言,所有人都傻了,他们其实也隐隐约约感觉到没有人会来救援,但是没有人敢承认这个事实,不想承认的就不去看,即使已经摆在了自己面前,这是人的天性,但是匡原徽的话,却把人们构建的麻醉自己的幻想彻底击碎了,像是美丽的万花镜,摔在地上,只剩一滩破碎的玻璃。
“团长说得对,咱们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要想活命就只能冲下去和他们决一死战!”说话的正是昨天晚上被自己善意的谎言欺骗的年轻士兵,他从人群中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情绪激动。
可能是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可能是求生的本能所驱动,沉默的人都站了起来,咽下最后一口干粮,拿起武器,举过头顶,发出震天的呐喊。
“好,就是这样!让咱们冲下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匡原徽手握水刀一指山下,第一个冲了下去,所有士兵都像疯了一样紧随其后,呐喊声、脚步声震得整座山都在颤抖。
绿炎国的人显然没有想到这种场景,他们小看了人在求生的状态下会爆发出的巨大的能量。征集有序的队列一下子就被冲乱了。匡原徽冲在最前面,藏身在水龙体内左突右撞,水浪滔天,敌军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在这种气势地激励下,白泽国的士兵越战越勇,手中的长矛不断地贯穿敌人的身躯,他们就像推土机一样,推着敌人的尸体向外突进。
但是对方毕竟也是训练有素,而且占据了地理上的优势,而匡原徽他们是凭借着气势和从高往下的冲击力,这种做法只能一鼓作气结束战斗,如果不能的话,待他们气势渐弱,冲击力不再,且又正好陷在了包围圈之中,再想冲出去就难如登天。可偏偏他们就是这个状况。
敌军在将领的指挥下压住了阵脚,一步步把他们诱入阵营最中心,团团包围,打一阵退一阵,就是要消耗他们的体力和意志。
由于刚才热血冲上大脑,匡原徽他们都是用上了全力,此时才觉得有些用力过猛体力开始不支,就连匡原徽自己都无法控制水龙的行动,啪的一声,他干脆分解了水龙,把最后的意力汇聚成双刀,与士兵们站在一起,准备以死相拼。
“继续往前冲,不能被围在这里!”匡原徽明白再而衰三而竭,现在疲态已露,如果这次再冲不出去恐怕就要完了。
对方也猜到了他们的意图,知道他们已是强弩之末,那将领骑在马上手一挥,敌军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尤其是在下山的通道上更是重兵把守。
这一仗直杀得天昏地暗,武器刺穿身体,鲜血渗入大地,喊杀声回荡在空中。脚下踩的是尸体,分不清是敌还是友,口腔里充斥的酸涩的血腥味,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所有人都像没有意识的木偶,操纵他们挥动兵器迈动脚步的是一个信念:活下去。眼睛里看到的不再是敌人,而是闪烁着光芒的生存之路。
不知砍杀了多久,大约快要冲出去了。匡原徽一刀斩断了眼前一个身材高大的敌人的咽喉,他仰面倒地,露出了挡在身后的人,那人骑着一匹棕色的马,身着黑色的铠甲,手中握着长矛,正在指挥士兵冲击。
是对方的将领!他还没有注意到匡原徽。擒贼先擒王,匡原徽渗入地下流到他马后的地方,忽地跃起,那人还来不及回头就被斩落马下。
见将领被杀,敌军的阵营一时有些混乱,就趁这个机会,匡原徽冲着后面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人堆大喊:“都跟在我身后!”顾不上身体的酸痛意力的损耗,再次唤出水龙,推着敌军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脚步没有停,因为还能听到追兵的叫喊声,就这么一直跑下去,直到到了城门口,直到身后再也没有声音。
“出来多少人?”匡原徽大口地喘着气,伏着身子回头看去,可是这一看他沉默了,像是荆棘插入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能看到的人只有十几个,六百人活下来的只有这十几个。
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是脑袋里只有鲜红的血色,没有一个成型的字眼。
城门此时缓缓打开,他们一语不发——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有被坠入水底忍受挤压窒息的心灵——走进城中,真正逃出了那座死亡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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