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抹夕阳缓缓沉入大地,偌大的屋子昏暗下来。青鸾独坐在屋内正中的一方软榻之上,目似假寐。忽然,一线光亮燃起,千语捧着一只烛火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并不靠近,沿着门坐下,银质面具下似笑非笑地眼睛看了一眼青鸾,又向四周扫去。
“秦皇陛下虽不同意将你交付给星魂大人,却因博浪沙之事对你不再放心,又让星魂大人设法将你困住……这就是人心!”她举灯环顾,“啧啧……洛书坤乾,这么复杂的阵法,星魂大人竟然对着半张残卷便可领会贯通,一路布置地如此得当,也算是个奇才。”
千语缓缓将自己的面具摘下,露出一张怪异恐怖的面孔。这张面孔上半部精致美丽,一双杏眼含春,两弯秀眉如烟,肤色如玉,晶莹细致。可是这张面孔的下半部却恐怖异常,没有半点皮肤的覆盖,粉色的面肌血管纵横,只有一层透明干巴的膜将其与外界隔开,下颚上交错缝合的疤痕尤其醒目。
青鸾淡淡地看着这张面孔,没有半点惊异,“可惜,我不敢出去,你也不敢进来。坤乾心镜就是如此奇妙,让你我天生的死敌,如今却能这般和平相处。只是我很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人竟甘心献出自己的躯壳与灵魂,去承载你这样一个怪物。”
“哈哈……”千语仰天大笑,“怪物?我若是怪物,你又是什么?莫要忘了,我们本就是一体,我——就是你。人偶本应无心、无情、无义、无知。谁能想到,伟大的伏羲上神,却因自己小小的私心创造了一个有情有义,能思能想的人偶。可惜这个人偶虽有思想,却始终是个人偶,非但参不破人心,还愚蠢的沦为有心之人的兵器,指向她的主人,违背了人偶的法则。”千语媚眼流转,“女娲、蚩尤……这片大地上几乎所有的神族后裔都因你而覆灭。你恨、你悔、你怕!你不敢直面你所闯下的大祸,不敢承受伏羲的鄙夷!于是怯懦的你选择了逃避。你以为你捏碎神石就可以死去,就可以不去面对你犯下的过错。可惜你错了,你什么也逃不开,只是创造了我……”
“够了!”青鸾从榻上跃起,长发随愤怒的气旋飘散飞扬,“你不过是还没净化的肮脏残灵,得个躯壳就敢如此嚣张,就不怕我真的灭了你!”
千语笑意沉沉,“你心中只要有怨、有恨,如何能灭了我?其实……我真不明白,为何你要为这个你所憎恨的世界付出你的所有,值得么?不要告诉我你喜欢这个世界!你根本说不出谎言,就是能说……我们本就是一体,我又如何不知你心中所想。人说,人偶无情,可这天下的亲情、友情、爱情,哪一样能和人偶扯上关联?没有人会真的喜欢一个人偶,这——就是人偶的宿命!”她的手指撩动烛火,“就说你吧,三千年前,轩辕喜欢你,只是为了利用;女娲喜欢你,只是为了伏羲;至于蚩尤,若他还活着,怕是恨不能抽你的筋,食你的骨!就是你的旧主伏羲,爱的也不过是你所披的那张人皮。”
青鸾脸色苍白透明得仿佛一个呼吸就会碎掉,“是!我们都是不容于世的怪物,我也不会再存什么奢望。但有一点你错了,人心或许多变,或许难测,但我在慢慢学着去读,所以我并不憎恶。”
“读?你以为你能读懂?人心这玩意,我不懂,你也不懂,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懂,因为它实在太过复杂。难道……你所谓的懂,是从流沙的那个少年身上得来?哈哈……”千语再次大笑,笑的泪水四溢。“若你真的能笃定他的心意,又何必对他施以心魔之术?三千年前你强求一次不行,如今还要强求第二次?可你忘了,人偶的诞生本身便伴随着诅咒,其中第一条就是——求不得!”
青鸾的身形如同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梨花,但目色却渐渐淡定,“我承认,我至今也并不明白人心,但我许过诺言,有些人……我终是要保全的。人偶绝对无法违背自己的诺言,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其实,你该担心的是,届时天火之灾来临,我一旦灰飞烟灭,你也会不复存在。”
“只要在那之前,我能够蚕食掉你其余的灵魄,一切就不会发生。要知道,天火也罢,异世也好,对人偶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劫难。”千语含笑的目中透着嗜血的狠意。
青鸾静静地瞅了她一会儿,轻叹出声,“你做不到。”
千语脸色微变。
青鸾慢慢回坐到软榻之上,“因为你的贪恋让你吞噬了一个你不该吞噬的灵魂。我能感觉到,她的记忆、她的情感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你,削弱着你。而你,如今竟是个连自己吞噬的灵魂都掌控不了的可怜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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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天未明,桑海将军府的大门已然大开。里面钟鼓齐鸣,响彻天际。
时间虽短,但将军府却已翻修一新,俨然成了始皇的临时行宫。始皇端坐在将军府正堂之上,左右文武齐列。
星魂站在正堂对面一处回廊的暗影之下,背在身后的右手手指不住地敲打左手手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正堂所在的方向。
世间的变换总是莫测。谁能想到,昔日被众人鄙视的妖孽孩童,如今已成为帝国高高在上的国师,受众人膜拜。可是这份荣耀只要稍不当心,也可能瞬间变成别人攀登的阶梯,被狠狠踩在脚下。在这鲜血淋漓的荆棘路上,**与心机缺一不可。只有心硬似铁,冷酷如冰,才能活的长久,才能爬上那权力的巅峰。
如今阴阳家与帝国都进入了一个微妙时期,但凡一个不慎,就可能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星魂挑了挑眉,盘算着眼前的庙堂之内究竟在上演一场怎样的大剧。
人生如戏,所谓高官贵胄也只不过是比戏子衣着光鲜一些,心机深沉一些,手段狠毒一些。一旦开剧,一个个还不一样都粉墨登场,倾情出演,唱的远比舞台上不知精彩几倍。
权力!是权与力的合称。这个充满诱惑的词,无时无刻不在焦灼着星魂的灵魂。
昔日自己就是因为无权无力,所以才非但保全不了自己要保全的一切,反过来倒要他人来保全。
阴阳家的左护法!这是一个多么尴尬可笑的称谓。墨家儒家看到的是他的嗜血残忍,愚民百姓看到的是他的灿烂光环,帝国君王看到的是他的邪魅术法,说到底都不是他星魂这个——人!正如在东皇眼中他与一个傀儡并无多大差异,如机关兽身上的一个齿轮,坏了锈了更换一个即可。至于坏掉的那个,无人再会关心它的去处。而他星魂绝对不甘心做一个可有可无齿轮!他迟早要登上阴阳家的至尊宝座,成为阴阳家唯一可以拥有活的侍者之人,无论这个侍者是人还是人偶。
帝国、罗网、阴阳,原本利益紧密相连,荣辱与共,可是如今暗涌已现,站在这个巨型赌桌前的所有赌徒都必然要押注一方。只有赢家才可以延续荣耀,而输家……
星魂心中慢慢盘算。
身为阴阳家左护法,纵是不知东皇太一的全部,也算了解七分。此人从不涉及家国之争,与其说是不能,到不如说是不屑。他的心远在家国之上,但凡任何人、任何事阻碍了他,那么等待的只有毁灭。可是……星魂更愿看见他的毁灭!而有能力毁灭他的……应该只有这个帝国。可惜月神已经卜出,嬴政命不长矣!
在这帝国中除去嬴政,能够翻手云覆手雨的人并不多见。李斯和赵高算是,可这二人一个奸险,一个狡诈,却又同样私欲泛滥,为私利而损家国之事在他二人眼中实属家常便饭。帝国若交予这二人手中,不要说剪除东皇,只怕弄得乌烟瘴气,就是自保也难。若舍弃这二人……那只有太子扶苏算是个人物。虽然太子做事忧柔,他星魂常不敢苟同,但相较之下却是能满足自己心愿的唯一人选。况其所倚重之臣蒙恬深谙兵家之道,可为帝国屏障,与自己私交也算笃厚……
眉稍一扬,主意落定!可是眼下……星魂眼睛一眯,太阳穴微微有些跳疼。
湘夫人刑讯墨家叛逆,他星魂不是没有耳闻。而刑讯并非只有湘夫人可以,试问阴阳傀儡术谁能与自己相比?李斯暗下瞒过自己请出湘夫人,目的不在讯问出行刺帝王的真正黑手,而是打算利用湘夫人的摄魂之术借叛逆之口打击自己所需打击之人。其用心可见一般!
星魂心中苦笑:太子啊,但愿你不要太过天真,落入别人已经挖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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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盯着暗室内的墙上所绘制的近百幅壁画长大了嘴巴。这幅幅壁画绚丽多彩,用笔流畅自然,形象传神。想不到这不起眼的狭小暗室内竟有着如此洞天。
“怎么样?看够了吗?”楚南公捻须含笑,望着天明。
天明毫无顾忌地拨开楚南公的脑袋,“没有没有,你别挡着……”
楚南公翘起白胡子,挑眉笑道:“没有我老头子讲解,你能看明白?”
天明眯眼一笑,“嘻嘻……差不多,差不多。你看这幅画子,上面那个大官多可恶,竟然让人剁了那位漂亮姐姐的一双手,送给了那个坏人!瞧,那个坏家伙还笑呢。”天明指着其中一幅壁画义愤填膺。“还有那幅,那两个坏女人杀了那么多的人。还有那幅图上的坏女人,竟然把个婴儿扔进了河里,幸好有个好心姐姐把那孩子给救了起来……”天明滔滔不绝地给楚南公描述着他所见到的故事,楚南公的笑容却渐渐从脸上隐去。虽然这孩子资质非同常人,虽然这孩子是天下棋局的关键之子,可是他稚嫩的双肩真能担起这份重责吗?真的能承受所有的真相吗?
“天明……”楚南公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故事你只看到了表面。”
“表……表面?”天明愣住,嘴里小声咕噜,“故事还有表面、里面?又不是被面……”
楚南公缓缓叹息,“天下事如双蚕丝茧,真相被层层包裹,需要我等将丝慢慢抽离,才能一窥。”
“呃……”天明垮下面孔,“你能不能说简单点,别总弄得那么复杂好不好?”
楚南公走到一幅图前,“老头子年岁大了,生怕有一天把这些事都忘了,才在这里画了这些。”他摩挲着眼前的壁画,“天明小朋友,你可知这幅图上砍去那女子双手的是何人?那女子是何人?而这个得到女子双手的‘坏人’又是何人?”
天明满脸黑线,心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砍人双手的就是墨家前任巨子,燕国太子丹,而这个‘可怜’的女子就是现在阴阳家的湘君大人,至于这个接收了女子双手的恶人……便是人所共知的墨侠——荆轲!”
“你骗人!”天明捂住耳朵大叫,“你骗人!月儿的爹爹绝不可能做那种事!被墨家敬仰的荆轲大侠也绝不可能是那个坏人……”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恩恩怨怨,岂是目之所及那么简单……”楚南公摸着天明的头缓缓而言,“二十年前,韩公子非被选定为上古七贤的最终传人,以对抗天火之灾。而阴阳家为天火一事也准备了不数百年,何况他们还有修罗域这种地方。”
“修罗域?”天明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楚南公瞥了一眼天明,继续道:“修罗域乃是阴阳家甄选后备力量的地方。他们先从各地网罗有异能的孩童,先十人为一组,一年为期,学习阴阳术及其他,而后组内相互厮杀,直至剩下一人,而后将各组获胜的孩童重新编排,如此反复,直至所有人中只剩一人为止。此人便可升入阴阳家长老之列,而落败众人便成了无魂的傀儡。”
“什……什么?”天明牙齿打颤,“那现在阴阳家的五长老,还有那两个什么护法都是这么来的?”
“不。据老头子所知,星魂、少司命都不是出自修罗域,但湘君和大司命却的的确确来自那里。”
“我就知道!我明白了,”天明一拍脑袋,“肯定是这个湘君对巨子老大和荆轲大侠使了什么妖术,控制了他们,就像卫庄身边那个坏女人曾经控制月儿一样。”
楚南公白了他一眼,“你认为燕丹和荆轲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吗?”
“呃……那倒也是。”天明摸了摸下颚。
“虽不易控制,但却可谋划……不许再打断我老头子了!”楚南公吹起胡子,惹得天明咧嘴一笑。
楚南公捻须一叹,“六年前,韩赵覆灭,秦国已将目标锁定在北方的燕国。鉴于长平之战的先例,面对秦国的铁血战骑,燕丹知道凭一国之力抗秦,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不是韩非,纵是为天下众生也做不到将自己和自己的家国双手奉上。加上他的师父,墨家前代巨子六指黑侠与秦国的私怨,终于让他们定下了刺秦的大计。”
天明点点头,“这我听过,可惜他们没有成功……”
楚南公缓缓呼出一口气,“不错。那时的阴阳家虽已投靠秦国,但还未被秦皇重用,他们需要一个进入秦国力量核心的缺口。而机缘巧合之下,被他们探知了刺秦的蛛丝马迹,于是从修罗域中派出女嫣入燕探查。”
楚南公斜睨着天明,“你可知道,在入燕的必经之道,秦川之上,有一家酒肆,荆轲就曾在那里遇见了其一生的知交挚友高渐离……”
“对对对,这我也听说过。”
“可这次他遇见的却是女嫣!此女本是鬼谷中人,后入阴阳,心机深沉,为人偏激。她先以一首荆轲与高渐离的相知之曲《黍黎》引起了荆轲的注意,进而饮酒攀谈。她言谈豪爽洒脱,颇有侠客之风,与荆轲一见如故,互为知己。谁知她将阴阳化境的媚幻之术参杂其中,让荆轲误以为两人酒后行了苟且之事,从而心存愧疚。此时她再告知荆轲,她因琴艺出众被燕王即将甄选入宫,可却宁死也不愿……”
天明托着下巴,“那后来呢?”
“女嫣说出一计,请荆轲相助。她声称燕王之所以让她入宫全因她的琴艺,而三日后太子丹大宴宾客必会让待选的琴女一展技艺。只要届时荆轲向太子将其双手讨要了去,没了双手的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入宫的资格……”
“啊?”天明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竟要人砍掉自己的双手?荆轲大侠怎么会答应呢?”
“荆轲原本也不答应,但燕王昏庸好色的名声也是六国皆知,而女嫣进宫一事已迫在眉睫,她又以死相逼……一双手,一条命,孰重孰轻?加上自己的愧疚之情,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即便荆轲大侠答应了,那巨子老大也不会答应去做这样的事呀!”
“燕太子丹答应的原因有二。墨侠初入燕地,又携着其师六指黑侠的令牌,他开口之事燕丹岂能轻易拒绝?此其一。其二便是女嫣故意透出消息,向燕丹泄露了自己阴阳家众的身份,也促使燕丹决意不能让其入宫,免得步楚国后尘。却不想这样正中了女嫣下怀,她被斩双手后立刻去了秦国投靠她的世兄,你的盖聂大叔。”
“大叔?”
“不错,那时阴阳家还未被嬴政信任,纵是告知这刺秦之事嬴政也未必相信。而天下能阻住荆轲五步以内绝杀之剑的人,只有你的大叔——盖聂!女嫣出身鬼谷,与盖聂乃是幼年玩伴,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双手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盖聂虽然对秦皇歼灭六国之心并不认同,但面对同样残忍暴力,而且还是残忍的砍去他视若亲人的女嫣双手的刺客,他又岂会容情?于是秦皇宫中惊天一战,盖聂借秦皇佩剑将墨家刺客荆轲、秦武阳当场斩杀!凭借此事,阴阳家终于如愿以偿获得秦皇信任,而女嫣也成为了阴阳家五大长老之一——湘君。”
天明缓缓抬起眼睛,“这么隐秘的事情,你又怎么知道?”
楚南公怆然而笑,“你忘了,老头子本就是阴阳家众,李斯的食客!”小说友情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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