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佳从中巴车上走了下来，手里提着一个蓝色的大行李箱。 中巴车司机发动车子后，先是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然后冲她挥了挥手。
她笑了笑，很快又收起了笑容。
一件飘逸的衬衫扎进了牛仔短裤里，脚蹬上一双黑色高跟鞋，把她那双大长腿衬托的更加修长。
这一路上的回头率都很高。
到了老家院子的门前，看着村庄式的房屋，昔日的记忆浮现脑海，心里的酸楚也一下涌了出来，情绪很低落。
这时候手机响了，看着来电显示的签名，佳佳内心既欣喜又自怜。同样是退出了影视圈，但她这位好姐妹却是成功嫁入豪门后才宣布退出的。
“喂，文洁，好久不见……”
话筒另一边却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
“呜……哇……佳佳……”
“怎么了文洁？”
“他不要我了，还逼我离了婚……”
“什么？怎么会这样……”
张佳佳在电话里尽量安抚着好姐妹卢文洁，更多是倾听着姐妹的哭诉。
“呜……呜……”卢文洁只是一味地哭泣。
“没事的文洁，咱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
佳佳说出这句话时，“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受强烈，心里很不是滋味。女人过了二十五岁，真的还算年轻吗？更何况是现在这种遭遇。
讲完电话后，佳佳心情更糟了。
院子里那颗古老的山茶差不多八九米高，如果按人的年龄来算已是年过古稀，却依旧长得葱绿茂密。
佳佳从小对这棵老树就有特别的情怀，随即调整了一下情绪，走进了院子。
一个东南亚人长相、皮肤黝黑、体型健硕的女人走了过来。
佳佳微笑着对她说，“CHAOCHI”，意思是“姐姐好”。她口中的姐姐其实是父亲的养女，父亲病重的时候，一直是她在老家照顾他的起居。
佳佳拖着行李箱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房间里一把转动的落地电扇吱吱嘎嘎作响，让人感觉更加闷热。父亲躺在病床上，样子憔悴不堪，尽管内心很激动，嘴上却有气无力地说了句：
“你总算回来了，我可以放心走了。”
“爸爸……”
佳佳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此刻心中纵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开口。
她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口袋苹果，挑选了一个又红又大的拿在手里，走到父亲跟前。她印象中的父亲一直很喜欢吃苹果。
“爸——我给你削个苹果。”佳佳哽咽着说。
父亲点了点头，眼角也湿润了。
这时候哪还有胃口吃水果，不过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吃一口女儿亲手削的苹果，走也走的更安心些吧。
佳佳这时候才想起忘了拿水果刀。
她走到行李跟前，拿起钥匙串上的小水果刀，又从行李箱里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封面人物是一位新近崛起的传奇富豪，他的地产集团刚刚成功上市。
佳佳来到父亲跟前，坐在床边上，然后把杂志放在自己的腿上，好让苹果皮削落到杂志封面上。
父亲艰难地坐起身，头靠在床头板上。看着女儿削苹果的样子，他目光中充满了爱。看着多年未见的女儿，眼角终于滴下两滴泪水。他赶紧用手拭去。
佳佳削苹果的技术不好，果皮一点点往下掉，这点远远比不上好姐妹卢文洁——她削完一个苹果后，果皮可以连在一起像一条带子。
父亲却根本不在乎，他的目光随着下落的苹果皮移动，泪光中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幸福。
突然，他的眼神变了，里面透露出疑惑，然后是憎恶，渐渐的，这种憎恶转变成了一种凶光。
佳佳留意到了父亲的眼神，很可怕，小时候就算自己做错了事也从没见父亲这样。
正当她疑惑的时候，父亲用手将杂志上的果皮掀到地上，动作很粗鲁，也很使劲，一把拿起杂志，死死瞪着杂志的封面。
目光中除了愤怒，还带着一丝恐惧。他的胸口像海浪一样起伏。
这种眼神太可怕了。佳佳深感惶恐。
“爸，你怎么了？”
——这本杂志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人……这个人……”父亲用颤抖的手指着封面上的人，“是他……是他……”
听完父亲用尽浑身力气讲述的往日仇怨，佳佳的面色早已刷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灭绝人性的人？惊恐之余，她看着封面人物，又想起了什么。
——封面上的传奇富豪，不正是好姐妹卢文洁的公公吗？
……
父亲的灵堂设在了主屋，前来悼念的人全都是父亲生前的战友。七月份天气十分炎热，灵堂只设了一天，第二天遗体就被火化，佳佳和阮银红两姐妹把父亲的骨灰盒带回了家中。
“妹妹，爸爸祖籍在中国，我们要不要把他的骨灰撒入南海？”阮银红对佳佳说。
“不，爸爸在大海上经历过九死一生，他就是因为害怕大海，所以才留在了这里，不能把骨灰洒入大海。”
“那是要到公募去下葬吗？”
“也不用，就把爸爸的骨灰埋在那颗山茶树下吧。”
父亲是守望女儿一生的大树，把父亲埋在那颗古老的山茶树下，只要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那颗山茶树，就好像看见了父亲。
阮志强走得并不安详，原本临走之前能见女儿最后一面，能吃一口女儿亲手削的苹果，是即将同这个世界告别的最好仪式，他却阴差阳错见到了女儿从北京带回的那本杂志。
杂志封面上的人物是徐万豪，照片是他接受杂志专访所拍的半身特写。这位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用了三十二年时间创建了一个地产王国，并且成功在香港上市。
富豪是卢文洁的公公。佳佳在机场候机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杂志封面人物的专访信息，所以便买了带回老家。没想到这本杂志竟然唤醒了父亲的记忆。
阮志强害怕大海，正是源自1976年那场船。当时这艘船满载着近三百号非法劳工行进在南海上，后来遇到了海啸，引发了船难。
阮志强永远无法忘记徐万豪那张脸，尽管过了三十二年，他依然记得那张脸。
“是这个男人，我认得他，当年他做的一切，就算进了棺材我也不会忘记！”
临死前，阮志强将这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往事原原本本讲给了女儿听，包括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虽然过了三十二年，依然历历在目。
张佳佳得知了这件事以后，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惶恐。
站在人类社会的森林里——处在食物链最顶端的人，总是让普通人望而生畏。即便听了父亲的讲述，佳佳也很难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人存在。
好姐妹卢文洁竟然是“仇人”的儿媳妇，不，已经是过去式了，从电话里得知卢文洁被富豪的儿子扫地出门后，佳佳心里对徐家的人的憎恶之情陡然升起。
一个灭绝人性的富豪，生出那种性格古怪的儿子也是理所当然。
从卢文洁那里得知徐天九找人在房里安装了隐形摄像头，拍下了自己老婆和弟弟出轨的证据，而且还给卢文洁下了催情的迷药。
“这样的男人真是个混球！”
佳佳当时在电话里也愤愤不平，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好姐妹两个月前也是耍了卑鄙手段才嫁入了豪门。
“佳佳，还不止这样……”文洁在电话里哭诉，“他先前就发现了我和徐天至在他的床上鬼混过，还装做若无其事，没想到他满肚子坏水，偷偷找人安装了摄像头，不仅这样，他还要封杀我……”
“都离婚了，也不至于这样赶尽杀绝吧？”
实在不可理喻。佳佳也搞不清状况，但她隐隐觉得，离婚以后还要“封杀”卢文洁，仅仅是因为文洁给他戴绿帽吗？不，一个富商费这么大周折封杀一个二线女演员，原因恐怕没这么简单。
“他就是想要赶尽杀绝，我这回算是彻底栽了跟头，佳佳，我是千算万算，最终也算不过他，也算不到自己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真是自作自受。”
“没事的文洁，咱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
佳佳当时这样安慰文洁说。
挂了电话以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失落感犹为强烈。打这个电话时，她就在老家的院子门前。
前一天接到“姐姐”电话，说父亲病情越来越严重，在世上恐怕活不了几天了。
佳佳从北京飞回了广西，一路转车，然后用张佳佳这个身份的旅行签证通过了中越边境线，回到了芒街市。
曾经的越南姑娘软小红早已成为张佳佳的个人历史。
办完父亲的身后事以后，佳佳和父亲的养女阮银红商议过后，还是打算回中国。
“姐姐，你一个人待在老家还不如跟我去中国，以后我们相依为命。”
“不了，我想留在这里，继续打理爸爸生前的茶叶生意，再说了，我一个退役女兵，什么都不会做，跟你去中国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你不要这么说，姐姐，你照顾了爸爸这么多年，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小红，爸爸是我的恩人，报答他是我应该做的。”
阮银红打算留在老家继续搭理阮志强生前的茶叶生意，所谓茶叶生意，其实还包括了“走私”，把古玩藏在茶叶中，在中越边界走私贩卖。
“姐姐，你跟我一起去吧，这次回去我主要想做一件事，为了父亲，我必须做这件事。”
“什么事？”
张佳佳拿出那本杂志，她看着杂志封面上的徐万豪，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惶恐。
“这个男人，跟我们父亲有着血海深仇，而且当年差点害死了父亲。”
“那天爸爸是不是对你讲过什么？”
佳佳点了点头，然后把父亲当年经历的那场船难的始末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这样的事太让人刻骨铭心，只要听过一遍就不会忘记，特别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妹妹，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回去揭发他当年的罪行，让他得到应有的罪行，告到他坐牢，不，这种人应该枪毙！”
“可是事情过了那么久，无凭无据怎么告他呢？现在这个人有钱有势，我们斗不过他的，妹妹，要不你还是留在这里，姐姐以后照顾你。”
“不，姐姐，我早已经习惯了大城市的生活，我的心回不来了，你明白吗？而且我觉得我对不起爸爸，什么都没为他做过，我真的好自私，所以我想告发那个男人，不管有多艰难，我都要试一试。”
“我虽然没有你了解中国的情况，但是我也经常去那边，中国人很狡猾，他们有句话叫官商勾结，我们斗不过那个人的。”
“那我该怎么办？我这一生都已经够糟了，我都已经失去了生活下去的目标了，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妹妹，如果你一定要报仇，那我可以去杀了那个男人，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
张佳佳突然一脸恐惧，连忙摆手，“不不，姐姐，不要说这样的话，杀人这种事不是我们能干得出来的，父亲如果活着他也不希望我们这样，算了，事情都过了，父亲也不在了，那就算了吧！”
“妹妹，你这样想就对了，爸爸在天上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你还年轻，还可以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
“我知道了。”
回到成都以后，张佳佳见到了卢文洁，两人相拥而哭，两个人的遭遇虽然各不相同，然而惨淡的结局，似乎将她们的命运仅仅联系在了一起。
两个女人在酒店里喝酒喝到了半夜，从抱怨这个社会再到埋怨身边曾经遇到的男人，而后又是嚎啕大哭。
“佳佳，这世界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从没没有像爱他那样爱上一个男人，从小到大都没有，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他怎么能！”
“文洁，过了就算了，反正也都这样了，我也实话实说，虽然我是你的姐妹，永远站你这边儿，但我还是要说说你！”
“没事佳佳，你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当初耍手段接近TJ，无非也就是想做点事引起他的关注，好让自己有个可以庇护的港湾，不是吗？是你自己不争气，认真了，犯傻了，竟然爱上了他，但你要知道你是耍了手段的呀，哪个男人能接受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你没说错，佳佳，但我也想告诉你，恰恰因为我耍了手段，我提前就查了很多关于TJ的情况，他从来就没闹过什么绯闻，和前女友分手好像也是莫名其妙，如果我不耍手段，他这辈子都不瞧我一眼，当时我也从没想过要嫁给他，谁知道他突然说要和我结婚，我完全没想到会这样，他当时有别的办法可以让我妥协，我也纳闷他为什么提出娶我，不过既然是这样我也就没多想，哪知道他是为了耍我，为了报复我！但我总觉得他应该还有别的心事！”
“都现在这样了，你还在为那个男人说好话，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你和我一样，都太下贱了！”
“佳佳，我真的很贱，我当初接近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事业，我厌倦了影视圈，我想和一个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而且我和他之间……算啦，说了你也不明白，对我来说，他真的很与众不同，他是个有责任心，而且又不花心的男人，为了他，我打算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没想到换来的竟然是这种下场，我是个坏女人，可他为什么为了报复一个坏女人，竟然能做出这样的坏事，我还没想通！”
“文洁，想不通又能怎样？看清现实吧，这是个男人的世界，我们女人在很多事上是无法左右的！”
“不，我跟他之间的缘分还没有完，从一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完！”卢文洁说话的时候自信满满，根本不像电话里那样。佳佳很纳闷。
“你喝醉了，文洁，这时候还在做梦！我跟你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我最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非要在那个舞台上呢？人生何处不是舞台呢？那个男人不是你的舞台！”
“佳佳，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令我刮目相看，以前一直认为你没文化，就是个漂亮的花瓶，你的这番话很有学问，值得让人思考。”
“文洁，原来你一直认为我是个花瓶？”佳佳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花瓶，没想到连你也这样看我，哈哈哈哈！”
“要听实话吗？”文洁举起红酒杯，和佳佳碰杯后，接着说，“你演技真的很烂，演戏的时候缺乏创造力，明明不是科班出生，却偏偏局限于那些教科书上的玩意儿，老套！”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哈哈哈！”
两人干完了杯中红酒，一会哭一会儿笑，疯疯癫癫的，像两个被家庭遗弃的疯女人。
“对了文洁，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我们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哪还有什么不能传出去的绯闻，算了吧佳佳，认命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佳佳突然间酒醒了三分之二，模样变得很严肃，“我跟你说，这件事跟你前夫的爸爸有关。”
“我公公？”卢文洁不以为然地样子，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
“徐家在很多年前遭遇过船难，你听说过吗？”
“听过，那次死了很多人，现在和TJ同龄的徐家人大多都没有父亲。”
“我告诉你，当时还发生了比船难更恐怖的事情……”
佳佳喝了酒竟然又将他父亲当年经历过的往事讲述了一遍。她喝了一口酒，看见好姐妹卢文洁坐在身旁一言不发，就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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