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遥看春江滚滚愁。
月圆人偏瘦，空枕一片秋。
若说江湖是一个带给人无尽意外的漩涡，那么朝廷就是意外尽头横空出现的铡刀。铡刀比意外无情了千万倍，一旦与朝廷有所关联，江湖人通常便没有活路了。谁让他们有权，他们有财，他们有无数令人向往垂涎欲滴的财富，即使最最顶尖的高手清高自傲，拒不接受招安，还有许许多多高手甘愿为朝廷卖命——只是，并不一定是出于保卫家国的目的。
朝廷不比江湖，然而江湖……到底比不了朝廷。
再尽力……都是自己的一腔热血与徒劳空想。
沈大爷空洞的眼睛里偶尔会绽放出微弱的光芒，却在一瞬间消散于无形。他面前的茶饭，俱皆凉了。
为什么……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人，到底得屈服于天命……
几人从临安回到皖南的一处据点，已过去了三五天。
留沈大爷黯然神伤，由拓跋慧邹长庚暗中照看，另一边，周皖等人正在商量对策。
“那个绛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真的能将大爷闯皇宫之事藏下了？”迎枫听完周皖讲述，终于忍不住插口道。
“尤其让人在意的……是‘况且不欠一时，尔等早晚还会见到我’这句话。这么说来，他早就认识我们。然而单看他要对沈大爷下杀手，本是非与我们一道。 ”周皖愁眉不展。
“他招式之中可能看出什么套路？”林湘问道。
“他似乎在刻意隐瞒，隐瞒他的招式。”周皖稍稍回顾了那日的场景。
绛衣人的身法似乎是硬生生別过去的，一瞬间，在周皖眼里已如烙印铭刻。还有他见到周皖便不再下杀手时的收手式，本欲向外稍开，却被他强行抑住，硬掰了回来。
众人正讨论之时，负责照看三爷的尉迟素婉叩了叩门框，似是有事要向大家说。
“大家且停一停……尉迟前辈，三爷那边情况如何了？”金秋不由开口问道。
“三爷醒了，但是……仍然不能说话行动。但看他神色，似乎很想告诉我们什么。”尉迟素婉摇了摇头，“但是三爷的情况……当真不能勉强。”
“我去看看三爷罢。”周皖说着便向前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尉迟素婉身后飘过——“何人！”吴守离门较近，立即怒声斥询，拔足追出。众高手紧随其后，稍稍围拢，护住了尉迟素婉。
“我去帮吴兄！”林湘见吴守与那白影远去，心中担忧，甩下一句话便化作了远方黑暗中的模糊人影。
“我们先暂且在此等候罢。”金秋见己方高手去了两人，生怕对方使调虎离山之计，便留了下来。
“嘿，不去找他的麻烦算是饶了他，居然真的亲自撞上门来。哼哼，自找苦吃啊！”迎枫撸起袖子，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鱼兄正照顾着三爷？”金秋问道。
“是。”尉迟素婉垂眉，“三爷这些日子，多是鱼兄照顾。”
“嗯……”
风，夜。
葬花望向圆月，却似看到了刺眼的光芒，立刻闭上了眼睛。
“罪魁祸首……要出现了罢。安宁的日子……会来到吗？当真在担心，他若是消受不住……唉……那天……我已禁不住，才伤了右臂……而他的肩头……却因为我失误的一瞬间……心中稍乱……又留下了伤口……”
她有些悔，却知道自己分明真的是坚持不住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再挺一会儿呢……唉。”
略带几分冰凉的手轻轻拍在她肩头，温和又熟悉的声音响起：“没什么的……过去的就过去吧。想得太多，徒增烦恼。”
唉……越是这样说，越让人悔恨，他也许不会理解……也不要他知道。
“是啊。”葬花淡淡回了一句，“这江湖，我真的有些倦了。”
“大晚上的，这恶贼当真可恨。”尉迟素婉喃喃自语。
过不多时，吴守林湘并不是空着手，却颓然而归。
“哼……”林湘手中攥着一张纸，憋着一肚子火，眉毛倒竖，扭曲的脸已然青紫，似乎要冒起烟儿。旁边的吴守虽然还保持着几分浮佻的表情，那笑容却极为生硬冰冷。
“林兄，吴兄。”金秋连忙迎上去，“这贼子厉害，二位没伤着罢？”
“被摆了一道。”林湘克制着怒火，缓缓抬起手，将手中的纸递向金秋。
金秋接过纸，拉平褶皱，定睛一看！
殺。
朱红色的“殺”赫然在目，右侧有一列蝇头小楷，字体娟秀却暗藏杀机。
细细看去，却是“明日辰时，乌江小楼，一决生死。”
“乌江，破釜沉舟吗……”金秋冷哼，“小爷还没到如此时候。这人一定要与天命堂寸步阁结下梁子，自寻死路。只是他若不是胜券在握，怎敢如此狂妄。”
“白衣人是何等模样，二位大哥可看清了？”迎枫问道。
“不知……”吴守摇摇头，一句话未完，却被苍老的叹息声打断。
“是她……白狐……白狐娘娘……”沈大爷竟拄杖走出，眼中满是悲痛与无奈。
“大爷可能肯定此事？”
“我老眼昏花，但邹长庚……也是见过的……”
邹长庚默默地跟在后面，眼神只是看向地面，不发一言。
“普天之下，轻功第一者，必是‘白狐娘娘’。”沈大爷停下脚步，悲叹连连，“江湖上以沈某为轻功第二，次于吾师……然而那‘白狐娘娘’，竟是吾祖师退隐后才收的高徒，其轻功尽得真传精妙，沈某尚不能及。江湖不知此人，不得而知啊！吾深知其功力……得有此力者，独她一人。”
周皖闻言，心中却总有几分不安:白狐娘娘，总不会是那绛衣人。唉……这个绛衣人，招数间怎地……咦，怎地最近都没留意周游坤？还有那个漪兰……哎呀，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两个人该不会……等等！那个招式……
“那是‘破天一扇’的撤扇收势！”周皖回忆惊起——两次亲见周游坤“破天一扇”，一次危险一次惊险，他早已记下了“破天一扇”展示出来的模样。
“是周游坤？”葬花闻言惊呼。她忘不了那天周游坤意图不轨，周皖强行救她，险些死在荒郊野店里。那离开水的鱼一般干枯苍白的容颜，是她心中挥不去的疼啊。
“吓！是周游坤！”沈大爷松开手，一锤掌心，拐杖咕咚一声掉在地上。
邹长庚连忙捡起了杖，茫然地看着沈大爷。他并不清楚周游坤这号人物。
只是那绛衣人戴着面具，声音中并无轻佻浮华之感，反是肃穆与狂妄并存。“因无扇而强行收回……但是给人的感觉，他不是周游坤。”周皖摇摇头，“他，本不像是用扇的。他手上茧的位置集中在虎口及掌中，像是用过沉重的棍状武器，左手也有拔剑拔刀时虎口处容易留下的轻微伤痕。但我只看了一眼，并不能确定。”
“他究竟是谁，明天就能知道了。”金秋坦然，“对方至多有三四个高手，我们这边也有，而且不止三四个。”
“高手还得留下来照顾人啊。”迎枫耸耸肩，“万一那帮家伙声东击西，趁机偷袭，嗯？”
“的确像他们的做事风格。”葬花接道。
“那我们先把人员清点一下罢——三爷醒了，这件事……先莫要告诉他，免得他着急上火，不利于身体复原。”周皖提议。
“好。若是对方有周游坤，最好由周兄亲自将他送入阎王府。毕竟周兄相比我们，更了解周游坤。对方有白狐娘娘……”金秋偷偷看了一眼沈大爷，见他恍然未觉，便道，“既然是一位轻功极佳的前辈……便由晚辈来试试看罢。至于绛衣人，武功高强，身份诡异，兵器多有涉及，理应由经验丰富对敌沉稳的林前辈出场。”
“阁主抬爱了。在下必当尽己全力。”林湘淡然道。
“不过这毕竟不是打擂，而且血战，本不必关心那些所谓江湖道义不一定要以一敌一。本想让吴前辈参与混战，却需要至少一位留在此处保护余下众人。不如吴前辈与葬花……照顾此间罢。”
“我留在此地，葬花姑娘还是同去罢，也好有个照应，免得单打独斗……容易被那群人算计。”吴守摇摇头，“我自忖能守得住这里的人。”
“也罢。”金秋默许。
“我……也要去。”邹长庚轻声喃喃，“白狐娘娘……我要向她问问……”“你何必去！”沈大爷叹息，“去了她也不会回头……”
“不……不只是这件事……我觉得追杀我的人……与周家有关。”
“为何与周家有关？”周皖大奇。
“这……这不能说。”邹长庚咬咬牙，“我是非去不可的……请让我去……明白一切我想知道的。”
“若不拦你，只怕你出危险。”沈大爷劝道。
“若我不去，再无机会。”
“人生无愧须尽情，若要去便去无妨。”吴守忍不住道。他与邹长庚年纪相仿，性格又放荡不羁，大概更能理解这个平凡男人不惑之年的想法。
“那沈某也去罢……”沈大爷眯起双眼，他发冠外雪白的头发在晚风中微微飘起。
“那么留于此地之人……”
尉迟素婉方才回去照顾三爷，此时又匆匆赶来:“三爷……似乎听见了各位谈话，硬是在唱晚手上写下了‘吾去’二字。我猜测……”
“三爷受伤这么重……”邹长庚立刻反驳，却听迎枫与沈大爷竟是同时叹道:“一同去罢了！”
“与其留下任何人，不如一起去了爽快！破釜沉舟，哈哈，看看到底是谁要自刎乌江！”迎枫一挥手，豪言道，“我虽然武功不济，帮不上忙，却宁可跟他们拼个头破血流，不枉今生！”
“这……”周皖有些迟疑。若是大伙儿同去，就意味着没有失败的余地，而且自己的娘……但他只是张了张唇，没有说下去。唉，照娘亲的性子，恐怕叫她不要去，她也是一定要闹一闹的……
“那么，就要劳烦唱晚与吴兄弟，还有两位大娘照顾三爷了。沈某在此谢过。”沈大爷抱拳，眼中暗含泪水。
“不敢当！”
“烦请大娘将此事告诉三爷，请他安心歇息。”金秋抱拳。
“从三爷能听到几位高声谈话看来，三爷的内伤已恢复了些许，只是严重外伤未愈与喉咙干哑，造成了脱力才说不出话。”尉迟素婉笑笑。
“那就好……”众人松了口气。
“那么明日，还请各位尽己所能了！莫名的仇家找上门，嘿嘿，非得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金秋冷笑，握紧了笛子，双眼中如同燃起了烈火，斗志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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