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迪提着行礼回来的时候,已是暮色降临,村口有狗对她吠,啮牙咧嘴狂吠,就是不敢拢近身来。 同行的,还有放着牛的村民,执着鞭子,跨坐在垫了麻袋作垫子的牛背上,牛边走边拉,灰白的土路上,顿时多了一团团气味浓烈的粪便味。
牛身上是股无法形容的牛骚。
牛背上的人,戴着一顶草帽,穿着早就退了色的大衣,扬着鞭子,一颠一颠地看着她,边走边问:“你找谁啊?”
小迪看了他一眼,不发言语,那个人无趣,只是走远后,还不忘记在牛背上看看小迪。
六岁离开这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了。离开的时候,这里都是矮小的土坯房,现在放眼望去,全是青砖红瓦的大楼房。
小迪一步一步向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小迪走近家门的时候,原来的老房子还在,只是破得不成样子,老房子边上竖着一幢大房子,好像新建不久,却把老房子的光挡得严严实实。
生母正坐在新房子里和一桌人打麻将。在下家推牌说“糊了”时,她竟一推牌,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又打滚,说她生活费全没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其它三个人看着她又哭又闹,糊牌的人只有把钱还给她。
她一拿到钱,从就地上爬起来,用手撸了一把鼻涕,又坐回桌子,要求接着打。
桌上的人一脸鄙夷,但这个女人实在是骗死骗活真耍赖。
小迪将一切看到眼里,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妈!
一屋子的人都惊愕地看着她。
生母码着麻将的手滞在空中,撑目结舌的样子,滑稽得像个小丑。
那个女人显然是认出她来了,脸一沉,把麻将一推。
“你回来干什么?”
她似乎不受欢迎。她以为她是当年走投无路,求她借钱给养母看病的穷孩子。她又以为她走投无路,又以为她是回来求她干什么事情。好像只求过一次,就会求她一辈子。
她出嫁了,她当母亲了,给了她生命的女人,居然一无所知。
小迪苦苦笑了一下,从包包里掏出钱夹,打开钱夹的时候,那女人够着脖子斜着眼睛看着,看到里面厚厚一打,她脸上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特别是小迪将钱掏出来,放到她面前,对她说,妈,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时,那女人的脸上笑开了花,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两颗大门牙,牙缝稀松,脸上还长出了老年斑,看上去剌眼又狞狰,即使笑起来,也难看。
她说,她想回来住住。
她说,这几天晚上,跟您睡。
她想体验母女间久别重缝的亲情,可是,真的睡在一张床上,她被恶梦惊醒,听到这个女人的呼噜声,她拿开了她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重新躺下的时候,背对着身子靠着这女人。只听得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似越来越远,便恍恍惚惚中睡去。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那女人炒了一大碗香喷喷的油油饭。看到她时,就笑嘻嘻地说:“迪子,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来,坐这里!”
小迪看了那饭一眼。
小时候,欠吃油油饭,在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她自己用油烧滚了锅,把隔夜的饭炒了。小她一岁的弟弟看到了,跑到地头,告诉了爸妈,她还刚刚端起那碗饭,刚刚闻着香气,那女人像魔刹一样出现在身边,二话不说,抡起巴掌给她一耳光,她的鼻子当时就流血,牙齿还把自己的口腔咬破了。
生母打她的时候,弟弟在一边兴灾乐祸地笑,生妈把她炒好的饭端给了弟弟,他吃得香的时候,她的嘴里全是血腥的味道。
油油饭的香气直冲鼻子的时候,她拿起碗来。
她突然不怪她了,她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还记得她喜欢吃油油饭,这些就足够了。
她满足得有些可悲,她饭还没吃到嘴,那女人就说这村子里的人都盖了新楼房。
言下之意是,让她拿钱出来盖一幢。
可不可以让她把这碗饭吃完了再说?
可不可以不要在我以为你真的关心我的时候,连假相都没有耐心维持!
迫不及待也不要这么快表现出来,行不行?
她苦苦一笑,将碗放下了。
“盖!”
她说:“我有钱,我们盖幢新房子!二十万块够了么?”
“够了够头,两层的小楼房,十万块就可以盖很好的啦!”
她苦苦一笑:“行,一会儿我就去银行取钱!”
那女人喜笑颜开。
“我家的迪子出息了,我家迪子真是给我们家长脸了!”
她闻着这油腻的饭香,突然间就饱了。
那女人还在催她,吃啊,你吃啊!
她放下了碗,搁在了桌子上。“吃不下了!”
那女人把饭接过来端着,“是啊是啊,你现在哪吃得进这种东西啊!”
她说着,就腾出一只手来,去裤子荷包里摸钱,摸出几张来,冲着焉不拉叽的生父喊,“去——!给迪子割些肉回来,给她下猪肉面吃。”
傍晚,拖拉机拖来一大车红砖的时候,小迪戴着帆布手套,帮着搬砖。
她居然还能看到拖拉机,呵,真有意思。
木头做的长凳上搁着一排青花粗瓷碗,有好几个都缺了口子。碗里倒着水,在动静下一荡一荡的。
她的生母在一边,乐得脸笑成一朵打焉的花。跟着来看热闹的同村说,这是我姑娘出钱给我盖的。
然后,她拉着她认亲,说,这是二表舅,这是表舅母,这是大伯,这是小叔伯……
小迪一个一个叫了过去。
她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多表亲表戚。她们都夸她漂亮了,都夸她出息了。
可是……她不漂亮,不出息的时候,为什么这些人都不肯认她?
想到一个人!
想到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有个人拍着她的肩说,“不哭哈,我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酸楚的感觉压抑住。
第二天,房子破土动工的时候,挖地基的地方,居然摆了一个祭坛一样的东西。上面供着一张……
**的……画像?
匪夷所思,她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稀奇事儿。
工头问小迪的电话号码,说是方便联系。
小迪将电话充电,开机后,手机就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是陈老母的电话号码。
小迪怔了怔,还是接过了。刚刚叫了一声“妈”,陈老母在电话那头哭出声来。
“媳妇啊,你到底去哪里了呀?宁子到处找你,路上遇到抢劫的,他被捅伤了,住在医院里,现在还没醒呐。”
陈老母捂着电话哭了起来:“媳妇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妈心里乱得跟煮粥一样,你到是到哪里去了……”
陈老母哭得哆嗦起来。她身边围了一群陈宁的员工和旧识。
先是员工们知道老板被捅的消息,这些员工大多数是陈宁同学的表亲或相好,所以,大家全都知道,都集在了医院。
陈老母哭的时候,身边的人扶住了她。
她捧着电话哭,媳妇,你快回来吧!
她淡淡地答了一声:“嗯!”
挂上电话,她的泪腺在一刹那崩溃。
生母拢了过来,“迪子,你这是怎么了?哭了?啥事啊?妈给你做主!”女人边说边撸起了袖子。
小迪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将眼泪抹去。
“妈!”
她红着眼睛,凄然地笑着唤她。
女人一怔,马上回过神来,响亮地答了一声,唉!
“我要走了!”
“去哪啊?”
“回城里啊!”
“你才住两天就走啊?”
“我本来就是抽空回来看看您和爸的!”
生妈突然连连点头,拉住了小迪的手,拍着她的手背,连连说道,那是那是,城里人都忙。说完后,就看着小迪,竟催促道,“那你回去吧!”
小迪吸了一口气,将心酸给压住,笑着转进屋里,开始整理东西。
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袋子,从里面拿了好些东西。
“妈!”她微笑着说:“这是保暖内衣,很暖和的。小时候我就听人说,您生我的时候,还在井边打水,一使劲,羊水就破了……”
生母马上伤心道:“是啊,怀你的时候啊,啥都不吃上,好几次啊下身流血,以为你保不住了,你这丫头命大,生下来啊,就那么点大,像个猫娃,浑身发紫,生出来后,连哭都不哭不出来了,大冬天的,冻得浑身发紫,我……”
她打住了口,她没有告诉小迪,她早就生了一个女娃,比小迪大两岁,叫引弟。小迪见过她的,小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个姐姐,但她这次回来,知道她出去打工了,很少回来。也不往家里寄钱。听生母昨晚上的唠叨,大概知道了,这姐姐嫁了一个做小生意的外村人,嫌父母老是偏着弟弟,楞是嫁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这个弟弟……
小迪从昨晚上就没有看到他,从生母的唠叨中,知道他是染上了赌瘾,出去打牌,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弟媳早就跟他呕气,带着一对儿女,回娘家去了。
不管女儿走多远,这生母都不惦记,无论儿子多不争气,她半夜都会跟他留门,早上给他做她饭,等他回来吃。
为了生这个弟弟,他们曾经想弄死刚出生的朱小迪。
农村有政策,头胎是女娃,允许生第二胎。第二胎是男娃还好,不是男娃,想生都不给指标了,敢生的,不是强制流产,就是狠狠的罚。
一看到小迪是女娃,她心都凉了,大冬的,包都不包一下,就让刚出生的孩子躺在一边的竹篮床上。
这孩子又冷又饿,可怜得浑身发紫,吭吭地哭着,她狠心不理,她存心想把她活活饿死加冻死。
奶奶在屋外唉气叹气,说她肚子不争气,连她老人都不进来看她一眼。婆家的人围在一起,提议,捂死她算了!
又有人说,这不行,捂死了,会蹲大牢的。
女娃奶奶说:“我自己的娃,我不要成不,我想捂死就捂死成不?”
女娃姥姥说,这使不得,一条人命啊,作孽啊。
“那怎么整?”
“送人算了,邻村好像有对夫妻,结婚几年了,还没个娃儿,前几天还听说他们要找人伢子买个娃儿,男的女的都成,我看,咱们就把这女娃卖给她吧。收点钱,意思意思,就行了……”
送走小迪的那天,是她出生仅仅五天。这么一点小孩子,就被他们包得严严实实地半卖半送了。
生母没有把这些告诉小迪,只是想到往事,有点过意不去。
小迪红了眼眶来安慰她,“妈,过去的事情别想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头发有些散了!”
她转移话题,对着女人说,妈,有梳子么?帮我梳下头行么!
女人忙应着,唉唉唉,有,等哈,妈去里屋拿。
女人去了里屋,再次出来时,迈过脱了红漆的门坎,拿了一把没刷漆的小马扎,拿到小迪面前。
女人松开了小迪的头发,使的劲大了一些,将黑色的橡皮筋从她马尾辫上扯下来时,拉断了她一些头发。她慌了一下,急问,痛不?迪子?
小迪吸着鼻子,摇了摇脑袋,“不痛呢,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
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觉得有点心酸。她给小迪梳着头发时,一缕头发没梳好,就去用手扒。
“妈……”
“啊?”
“您的手好粗啊!”
女人腾出一只手来,反转过来看看自己的手心,上面布满了老茧和新伤旧伤的血口。看的时候,小迪说:“都生老茧了!”
女人叹了一声,“庄稼人,哪个不是打小就满手老茧了,哪里跟城里长大的人比啊?你看你这皮肤,日头底下,都反光了,我们黑得是流油。比不得,比不得啊……”
只听得她轻叹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您最辛苦的时候,都没有帮到您,您生我一场,我一点孝心都没敬上。其实我有些后悔,那时候……被送回来的时候,被你打的时候,忍忍就好了,干什么要跑回去啊?干什么要……跑回去呢……,如果不跑出去,我可能又是另外的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会担心,也没有想过您会难过。我那时候还小,没办法体谅当母亲的心情,让您为我担心了。”
话说完时,女人将小迪的头发梳完了。说完这话时,小梳转过了身去,泪眼莹莹地看着红了眼睛的女人。
“妈,您原谅我好么!原谅我……不懂事,好么……”
这话说得女人脸一阵青一阵白,心底涌上惭愧。想哭了,鼻子发痒了,也不顾形像,拎起袖子来,就用补了补丁的旧衣袖子去拭鼻子。拭完后,就冲着小迪嚷,迪子,你告诉妈,你这次回来,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啦?从刚才接到电话,你就不对劲了,到底遇到了什么,你跟妈说啊,妈是没啥能耐,但谁欺负我姑娘,我拿我这条老命跟他抵上了。”
这迟来的母爱,让她感到血与水的天性。
她看着生母,拉住了她的胳膊。她轻轻地唤她,“妈……,没事,真的没有,我就是想你们了!抽空回来看看,真的,特想。刚才的电话,是上司催我回去,我想我才刚回来就要走,我真的舍不得。”
“迪子,啥叫啥不得啊?你有空就回来啊。”
“妈,我很忙……”
“没空的话,妈去看你啊!”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闰女,妈还不知道你住哪里呐!这些年还好么,算一算,你都大三十了吧?个人问题解决了吗?这事儿可耽搁不得啊!”
“嗯!”
“到底解没解决啊?”
她摇了摇脑袋,还没!
女人急了,“这怎得了?都这么大了!”
“忙啊!”
“再忙,也不能忙成这样啊!”
“嗯,听您的,不忙了,我一定把自己嫁了!”
“那行,你没空回来,妈去看你!”
小迪说:“我跑业务呐,到处跑,分到哪里是哪里。”
“怎么忙成这样啊!”
“妈!”
她又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唉!”
“我昨天去镇上的小银行取钱,银行太小了,超过五万没现钱,所以,我只取了三万,剩下的在这卡里,密码是我生辰的年月日。”
小迪递过卡,她接过了,哦了一声,问:“你生日是几月几号来着?”
小迪报了她的生日。女人点头说,记下了,念经似的念叨了一会儿,挠了挠头说,不行不行,打个岔就给忘记了,年岁大了,看这记性……”
她是她女儿,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她连她是什么时候生的都不知道。好像她的一生,都是这样的笑话。她笑了一下,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纸,拿出笔来,将密码写上了给生母。生母拿到手上,折了又折,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荷包里。
这时,令所有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朱小迪一下子跪在了女人面前。
女人惊了,伸手去拉小迪。
“这是干什么啊?迪子,有什么话,起来说啊……”
小迪反拉住她的手,“妈,谢谢您!”
她泪流满面说:“谢谢你把我生下来,谢谢您。”
她俯下身去,给她叩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叩进了女人的心里,她像脚下泼了一泼水一样,跳起了脚来。
“这是干什么啊,迪子,这是干什么呀?”
女人把小迪扶了起来。这两个人对着流了一小会儿眼泪,她把小迪送到了村口。刚到车站,车就来了,小迪拿着行礼,上车前,对女人说:
“妈,我走了!”
车走了!走得老远了,对着车尾挥手的女人,她挥着挥着,突然将手掩住嘴失声大哭起来。
乡里乡亲的人都是认识的,不由得围拢来,问她怎么了?
她哭喊的声音,好像唱着平戏,一屁股坐在了柏油路的马路上,拍着大腿大哭,“我苦命的闰女哦……”
她反复哭着这一句话,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仅止一见,生死永别,再也见不到她这苦命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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