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晨,三人又上道。
甄荣仍骑在驴上,青衣妇人一人牵着驴子,一手牵着韩莹,踯躅相随,那模样更是可怜。
韩莹仍可行路,只因【她】并未令韩莹身子瘫弱,只因【她】根本不怕这柔软女子敢有反抗。
甄荣不敢去瞧韩莹——她不愿瞧见韩莹一一她不愿瞧见韩莹那流满眼泪,也充满惊骇恐惧的目光。
连素来刚强的甄荣都已怕得发狂,何况是本就柔弱胆小的韩莹,这点甄荣纵下去瞧,也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韩莹心里必定也正和她一样在问着苍天:【这恶魔究竟要将我带去哪里?究竟要拿我怎样……】
蹄声得得,眼泪暗流,扑面而来的灰尘,路人怜悯的目光……
这一切上都与昨日一模一样?
这令人发狂的行程竟要走到哪里才算终止?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与苦难,难道永远过不完么?
突然间,一辆敞篷车迎面而来。
这破旧的敞篷车与路上常见的并无两样,赶卒的瘦马,也是常见的那样瘦弱苍老疲乏。
但赶车的人却赫然是那神秘的张千,端坐在张千身旁,目光顾盼飞扬的,赫然正是刘新。
甄荣一颗心立时像是要自嗓子里跳了出来,这突然而来的狂喜,有如浪潮般冲激着她的头脑。
她只觉头晕了,眼花了,目中早已急泪满眶。
她全心全意,由心底嘶唤:【刘新……刘新……快来救我……】
但刘新自然听不到她这心里的呼唤,他望了望甄荣,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便转过目光。
敞篷车走的极慢,驴子也走得极慢。
甄荣又是着急,只是痛恨,急得发狂,恨得发狂。
她心已撕裂,嘶呼道:【刘新呀刘新……求求你……看着我,我就是日夜都在想着你的甄荣呀,你难道认不出么?】
她愿意牺牲一切——所有的一切,只要刘新能听得见她此刻心底的呼声一一但刘新却丝毫也听不见。
谁能想到青衣人竟突然拦住了迎面而来的车马。
她伸出手,哀呼道:【赶车的大爷,行行好吧,施舍给苦命的妇人几块铜板,老天爷必定保佑你多福多寿的。】
刘新面上露出了惊诧之色,显在奇怪这妇人怎会拦路来乞讨钱财,哪知张千却真塞了块银锭在她手里。
甄荣眼睛瞪着刘新,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心里的哀呼,已变为怒骂:【刘新呀刘新,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我,你这无情无意,无心无肝的恶人,你……你竞再也不看我一眼。】
刘新的确未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诧异地在瞧着那青衣妇人与张千。
青衣妇人喃喃道:【好心的人,老天会报答你的。】
张千面上毫无表情,马鞭一扬,车马又复前行。
甄荣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虽然早已明知刘新必定认不出她,但未见到刘新前,她心里总算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今,车声辚辚,渐去渐远……
渐去渐远的辚辚车声,便带去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终于知道了完全绝望是何滋味一一那真是一种奇异的滋味。
她心头不再悲哀,不再愤恨,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她整个身心,俱已完完全全的麻木了。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一一这可怕的麻木,只怕就是绝望的滋味。
路上行人往来如鲫,有的欢乐,有的悲哀,有的沉重,有的在寻找,有的在遗忘……
但真能尝着绝望滋味的,又有谁?
刘新与张千所乘的敞篷马车,已在百丈开外。
冷风扑面而来,刘新将头上那顶虽昂贵,但却破旧的貂帽,压得更低了些,盖住了眉,也盖住了目光。
他不再去瞧张千,只是长长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三天……三天多了什么都未找到,什么都未瞧见,眼看距离限期,已越来越近???】
张千道:【不错,只怕己没甚希望了。】
刘新嘴角又有那懒散而潇洒的笑容一闪,道:【没有希望……希望总是有的。】
张千道:【不错,世上只怕再无任何事能令你完全绝望。】
刘新道:【你可知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什么?】
他停了停,不见张千答话,便又接道:【我们唯一的希望,便是甄荣,只因她此番失踪,必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一心想要独力将这秘密查出,是以便悄悄去了,否则,她是不会一个人走的。】
张千:【不错,任何人的心意,都瞒不过你,何况甄荣的。】
刘新长长叹了一声,道:【但三天多还是找不到她,只怕她已落入了别人的手掌,否则,以她那种脾气,无论走到哪里,总会被人注意,我们总可以打听着她的消息。】
张千道:【不错……】
刘新忽然笑出声来,截口道:【我一连说了四句话,你一连答了四句不错,你莫非在想着什么心事不成……这些话你其实根本不必回答的。】
张千默然良久,缓缓转过头,凝注着刘新。
他面上仍无表情,口中缓缓道:【不错,你猜着了,此刻我正是在想心事,但我想的究竟是什么?你也可猜的出么?】
刘新笑道:【我猜不出……我只是有些奇怪。】
张千道:【有何奇怪?】
刘新目中光芒闪动,微微笑道:【在路上遇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便出手给了她一块银锭,这难道还不该奇怪?】
张千又默然半晌,嘴角突也出现一丝笑意,道:【世上难道当真没有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刘新笑道:【的确不多。】
张千道:【你难道不是个慷慨的人?】
刘新道:【不错,我身上若有一锭银子,遇见那样可怜的求乞,也会将这一锭银子送给她的。】
张千道:【这就是了。】
刘新目光逼视着他,道:【但我本是败家的浪子,你,【无奸不商】却不是,你看来根本不是个会施舍别人的人,那妇人为何不向别人求助,却来寻你。】
张千头己垂下了,喃喃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都瞒不过你……】
突然抬起头,神情变得又冷又硬,沉声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些奇怪之处,但我却不能说出。】
两人目光相对,又默然了半晌,刘新嘴角又泛起笑容,这笑容渐渐扩散,渐渐扩散到满脸。
张千道:【你笑得也有些古怪。】
刘新道:【你心里的秘密,纵不说出,我也总能猜到一些。】
张千道:【说话莫要自信太深。】
刘新笑道:【我猜猜看如何。】
张千冷冷道【你只管猜吧,别的事你纵能猜到,但这件事…】
语声戛然而住,只因下面的话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马车的前行,刘新凝视着马蹄扬起的灰尘,缓缓道:【你我相交以来,你什么事都未曾如此瞒我,只有此事……此事与你关系之重大,自然不问可知了。】
张千道:【哦?……嗯。】
刘新接道:【此事与你关系既是这般重大,想必也与十常侍余党有些关系……】
他看来虽似凝视着飞尘,其实张千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未能逃过他眼里,说到此处,张千面上神色果然已有些变了。
刘新立刻道:【是以据我判断,那可怜的妇人,必定也与十常侍有些关系,她那可怜的模样,只怕是装出来的。】
说完了这句,他不再说话,目光也已回到张千脸上,张千嘴唇紧紧闭着,看来有如刀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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