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院坐落在成都城西,千檐百宇,气象恢宏,高大的门户终年不闭,门前地上蹄印纵横,却瞧不见人踪。
门口风檐下零乱地贴着些告示,有些已被风雨侵蚀,字迹模糊。
墙上零乱贴着的竟都是悬赏捉人的告示每张告示上都写着一人的姓名来历所犯的恶行以及悬赏的花红数目每一人自都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悬赏共有十余张之多可见近年江湖中凶徒实在不少而下面的署名却非家官衙门只是【侠客庄主人】的告示。
这【侠客庄主人】竟不惜花费自家的银为江湖捉拿凶徒显见实无愧于这【侠客】二字。
穿门入院,右面是一重形似门房的小小院落,小院前厅中,绝无陈设,却赫然陈放着十多具崭新的棺木,似是专等死人前来入葬似的。
风檐左边过长阶曲廊便是大厅,厅内炉火熊熊,摆着八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极丰盛,却只有七个人享用。这七个人还不是同坐一桌,每个人都坐在一桌酒筵的上首,似因谁不肯陪在下首,是以无人同桌,瞧这七人年龄,最多也不过三十一二,但气派却都不小,神情也都居做已极,七人中有男有女,有道有俗,有人腰悬长剑,有人斜佩革囊,目中神光,都极充足,显见俱都是少年得意的高手,七人彼此间又似相识,又似陌生,却绝非来自一处,他们为何同时来到这里,谁也不知是为什么?
弯过大厅,再走曲廊,又是一重院落,院中寂无人声,里面上花厅门窗紧闭,却隐隐有医药之香透出,过了半晌一个垂髫童子提着只药罐开门走出,才可瞧见屋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人面色枯瘦蜡黄,拥被坐在榻上,在病榻缠绵已久,另一人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双眉斜飞人鬓,目光奕奕有神,一双手掌,更是白如莹玉,此刻年华虽已老去,但少年时想他必定是个风神俊朗的美男子。还有一人身材威猛,须发如戟,一双环目,顾盼自雄,奇寒下却仍敞着前胸衣襟,若非须发皆白,哪里像是个老人?
三个老人围坐在病榻前,榻头矮几上堆着一叠帐簿,还有数十根颜色不同,质料也不同的腰带,此刻那环目虬髯的老人,正将腰带一根根拆开,每根腰带中,都有个小小的纸卷,身材颀长的老人,一手提笔,一手翻开纸卷,将纸卷上的字句都抄了下来,每张纸卷上字句都不过只有寥寥三数行而已,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只见三个老人俱是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过了盏茶时光,身材颀长的老人方自长叹一声,道:【你我穷数年心血,费数百人之力,所寻访出来的,也不过只有这些了,但愿……】轻咳一声,住口不语,眉字间忧虑更是沉重。
病老人展颜一笑,道:【如此收获,已不算少,反正你我尽心做去,事总有成功之一日。】
虬髯老人【啪】地一拍手掌,大声道:【大哥说的是,那厮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个人,难道还会将咱们弟兄吃了不成?】
颀长老人微微一笑,道:【近十年来,蜀中威名最盛的高手,此刻都已在前厅相候,这群人的本事,若真能和他们盛名相当,此事便有成功之望,怕的是他们各不相让,无法同心合力而已。】
门外来人,他的脸很清秀,身体也很健康,黝黑的皮肤显得活力充沛,生气蓬勃,笑起来的时候,常常会露出幼稚天真的孩于气,就像是一个你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大男孩。
但是张任已经不是孩子了。
这半年里,他已连续击败了九位在川中久负盛名的高手。
阳光和水分使花草树木生长茁壮,名利和成功也同样可以使一个男孩成熟长大。
现在他不但已经是真正的男人,而且沉着稳定,对自已充满信心。
张任目光一扫,只见最最破旧一张告示上写着:【祝榻,三十二岁,技出五溪蛮,擅使鞭,囊中十三口飞刀,乃南蛮喂毒暗器之一,此人不但诡计多端,而且婬毒凶恶,劫财采花,无所不为,四年来每月至少做案一次,若有人将之擒获,无论死活。酬银五百两整,绝不食言。正气庄主人黄钰谨启。】
张任伸手撕下了这张告示,转身走向右面小院。他似已来过数次,是以轻车熟路,庭中数人见他前来,对望一眼,长身而起。
他将一副新棺材拖来放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摊开了手掌,便要拿银子,院中一位独臂大汉推开棺盖,一钩将尸身挑起,瞧了两眼,冷峻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将尸身挟在肋下,大步奔出,另一小仆倒了杯酒递过去,张任仰首一饮而尽,从头到尾,院中谁也没有说话,似是哑巴似的。
那独臂大汉入自小路抄至第二重院落,那颀长老人方自推门而出,见他来了,含笑问道:【又是什么人?独臂大汉将尸身抛在雪地上,伸出右手食指一指。颀长老人俯身一看,面现喜色,脱口道:【呀!祝榻!】
那虬髯老人闻声奔出,大喜呼道:【南蛮刀狼终于被宰了么?当真是老天有眼,是什么人宰了他?】
独臂大汉人道:【人!】
虬髯老人笑骂道:【俺知道是人,不是人难道还是黄鼠狼不成?你这狗娘养的,难道就不能多说一个字……】
他话未说完,独臂大汉突然一钩挥了过来,风声强劲,来势迅疾,钩还未到,已有一股寒气逼人眉睫。虬髯老人大惊纵身,一个盘头翻进去,他身形虽高大,身法却轻灵巧快无比,但饶是他闪避迅急,前胸衣衫还是被钩破了一条大口子,独臂大汉攻出一招后,并不迫击,虬髯老人怒骂道:【好小子,又动手了,俺若躲得慢些岂非被你撕成两半。你这狗……】
突听病榻上老人轻叱道:【二弟住口,你又不是不知道黄蝎的脾气,偏要骂他,岂非找打。】
虬髯老人大笑道:【俺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反正他又打不着俺,黄歇,你打得着俺,算你有种。】
黄歇面容木然,也不理他,笔直走到榻前,道:【五百两。】突然反身一掌,直打那虬髯老人的肩头,他不出钩而用掌,只因掌发无声。
虬髯老人果然被他一掌打得直飞出去,【砰】地撞在墙上。但瞬即翻身站起,那般坚厚的石墙被他撞得几乎裂开,他人却毫无所伤,又自怒骂道:【好小子,真打?】一卷袖子,便待动手。
颀长老人飘身而上,挡在他两人中间,厉声道:【二弟,又犯孩子气了么?】
虬髯老人道:【俺只是问问他……】
颀长老人接口道:【不必问了,你看祝榻死时的模样,已该知道杀死他的必定又是那位奇怪的少年。】
病老人道:【谁?】
颀长老人道:【张任,也不知他来历,也无人知他武功深浅,但他这一月来,却连送来七具尸身,七人都是我等悬赏多年,犹未能捉到的恶贼,不但作恶多端,而且凶狠奸诈,武功颇高,谁也不知道这少年是用什么法子将他们杀死的。】
病老人皱眉道:【他既已来过七次,你们还对他一无所知?】
颀长老人道:【他每次到来,说话绝不会超过十个字,问他的出身,他也不回答,只是笑嘻嘻的摇头。】
虬髯老人失笑道:【这牛脾气倒和黄歇有些相似,只是人家至少面上还有笑容,不像黄歇的死人面孔。】
黄歇目光一凛,虬髯老人大笑着跳开三步,就连那病老人也不禁失笑,半晌又道:【今日你怎知是他?】
颀长老人道:【凡是被他杀死的人,皆是一剑封喉,小弟己曾仔细瞧过,也瞧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病老人沉吟半晌,俯首沉思起来,虬髯老人与颀长老人静立一旁,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黄歇又伸出手掌,道:【五百两。】
虬髯老人笑道:【银子又不是你拿,你着急什么?】
这两人又在斗口,病老人却仍在沉思浑如不觉,过了半晌,才自缓缓道:【这少年必然甚有来历,今日之事,不妨请他参与其中,必定甚有帮助……黄歇,你去请他至前厅落座用酒……】
黄歇道:【五百两。】
病老人失笑道:【这就是黄歇的可爱之处,无论要他做什么事,他都要做得一丝不苟,无论你是何人,休想求他通融,只要他说一句话,便是钉子钉在墙上也无那般牢靠,便是我也休想移动分毫……二弟,快取银子给他,但黄歇交给那少年银子后,可切莫放他走了。】
黄歇接了银子,一个字也不多说,回头就走,虬髯老人笑道:【这样比主人还凶的仆人,倒也少见的很。】
病老人正色道:【以他之武功,若不是念在他爹爹与为兄两代情谊,岂能屈身此处,三弟你怎能视他为仆。】
颀长老人望着病老人微微一笑,道:【若要三弟说话斯文些,只怕比叫黄歇开口还困难的多。】
这时两骑一车至庄前,身穿敝裘,头戴斗笠之人翻身落马,走入了庄门,他脚步懒散而缓慢,似是毫无力气,将马上的布衣少年抱下,却似毫不费力,他看来落拓而潦倒,但下得马后,便对那两匹骏马毫不照管,似乎那两匹价值百两的骏马纵然跑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见他笔直走到庄园前,懒洋洋地伸手将貂帽向上一推,这才露出了面目,却是个面容剛俊的中年大汉,正气浩然,只有他腰下斜佩的长剑,才令人微觉害怕,但那剑鞘亦是破旧不堪,又令人觉得利剑虽是杀人凶器,只是佩在他身上,便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身后的白衣少年黛眉如画,丹凤眼桃花眸,狭长而妩媚,肤白如玉,俊美非凡,不似人间俗物,此刻正瞧着那布衣少年,黛眉微皱,眯起桃花眸子,隐约有杀机。
二人俱是不凡,反观那布衣少年跟在这两人身边,未免有些形秽,然而他却不以为意,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神情虽然懒散,但那种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味道,却说不出的令人喜欢,他就是刘新。
刘新看了一眼风檐下的告示,轻笑一声,便如抽纸一般,将其一张张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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