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满天,天高得很,虽然是夏夜,但在这巴山巫峡的阴山穷谷中,晚风中仍带着刺骨的寒意。
王越此时已经去找船家,叫他先等着。
刘新围起了斗篷,仰视着满天星光,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如此星辰,他以后虽然还会时常瞧见,但却不是站在这里瞧了。
他立刻要走到一个陌生的天地中,他怕?他不怕的!他心里只是觉得有种很奇怪的滋味,是什么滋味?那是一股豪情!
东汉末年,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天下豪杰。
他笔直走了出去。
黄昏,山色已被染成深碧。
雾渐渐落下山腰,苍穹灰黯,苍苍茫茫,笼罩着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江,风吹江心,风中有鸟鸣猿啼马嘶,混合成一种苍凉的声韵。
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
这是幅美丽而雄壮的图画!这是支哀艳而苍凉的悲歌。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奇峰突兀,层峦叠嶂,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船行其间,宛若进入奇丽的画廊,充满诗情画意。
刘新远远地瞧着这幅美景,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眸子里也闪着光,这是何等伟大的景象!这是何等伟大的天地!由薄暮至黄昏,由黄昏至黑夜,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心胸已似突然开阔了许多。
船只终于远去,远处却传来了歌声,歌声是那么高亢而清越,但刘新却听不出唱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朝歌声传来处走了过去。
星光在草原上升起,月色使草浪看来有如碧海的清波,刘新也不知奔行多久,才瞧见几顶白色的帐篷点缀在这无际的草原中,点点灯光与星光相映,看来是那么渺小,却又是那么富有诗意。
刘新脚步更紧,大步奔了过去。
帐篷前,有营火,桑女们正在唱歌。她们穿着鲜艳的蜀锦,长袍大袖,她们的柔发结成无数根细小的长辫,流水般垂在双肩。她们的身子娇小,满身缀着环绊,焕发着珠光宝气的金银色彩,她们的头上,都戴着顶小而鲜艳的呢帽。
刘新瞧得呆了,痴痴的走过去,走到她们面前。桑女们瞧见了他,竟齐歇下了歌声,拥了过来,哧哧地笑着,摸着他的衣服,说些他听不懂的方言。
蜀地的少女本就天真多情而爽朗。
一个辫子最长,眼睛最大最水灵,笑起来最甜的少女甜笑着道:【我们说的是古蜀语,你……你是汉人?】
刘新眨了眨眼睛,道:【大概是吧。】
【你叫什么名字?】
大眼睛抿着嘴娇笑道:【我的名字用汉语来说,是叫做灵儿,因为,他们许多人都说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有灵气。】
这时帐篷中又走出许多男人,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瞧着刘新,他们的身子虽不高大但却都结实得很。
刘新道:【我要走了。】
灵儿道:【你莫要怕,他们虽瞪着眼睛,却没有恶意。】
刘新笑道:【我不是怕,我只是要走了。】
灵儿大眼睛转动着,咬着樱唇,轻轻道:【你不要走,明天……明天早上,会有很多像你一样的汉人到这里来的,那一定热闹得很,好玩得很。】
刘新道:【很多人……我这一路上简直没有见过十个人。】
灵儿道:【真的,我不骗你。】
刘新道:【那么,今天晚上……】
灵儿垂首笑道:【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我帐篷里,我陪你说话。】她比刘新还高些,风吹起她的发辫,吹到刘新脸上,她的眼睛亮如星光。
这一夜,刘新睡得舒服得很,他平日虽然常惊醒,但这一夜却故意睡得很沉,故意不被任何声音吵醒。
他醒来时,灵儿已不在了,却留了瓶羊奶在枕旁。
刘新喝了羊奶,穿好衣裳,走出去,便瞧见两丈外已多了一圈帐篷,这边的人已全都走到那边。
他远远就瞧见灵儿站在一群蜀人和汉人的中间,甜甜的笑着,吱吱喳喳像小鸟般说着话。
她的小辫子随着她的头动来动去,她的眼睛在阳光下看来更像是宝石,怕的只是世上没有这么美的宝石。
她每说几句话,就有个蜀人和一个汉人走出来,握一握手,显然是做成了一笔交易,每做成一笔交易,她的笑也就更甜。
刘新走过去,也没有叫她,只是四下逛着,只见每座帐篷门口,都摆着些珍奇的玩物,奇巧的首饰。
一些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大汉子,就守在这些摊子旁,另一些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蜀人,比手划脚的向他们买东西。
刘新瞧得很有趣,他觉得这些人都愚蠢得很,他忽然发现世上愚蠢的人远比聪明的人多得多。
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牵着匹健壮的小马走了过来,烈焰般的马鬃在风中飞舞着,吸引了刘新的目光。
刘新忍不住走过去,问道:【这匹马卖不卖?】
那瘦子上下瞧了他两眼,道:【你要买?叫你家的大人来吧。】
刘新笑道:【何必还要叫大人,有银子的就是大人。】
那瘦子笑了,道:【你有银子?】
刘新拍了拍腰,道:【银子不多,白玉却不少。】
那瘦子嘴笑得更大了,眼睛死盯着他腰带上系着的包袱,手摸着那匹幼马的柔毛,笑道:【这马可是匹好马,价钱可要高些。】
刘新笑道:【随便什么价钱,你只管说吧。】
那瘦子眼睛闪着光,缓缓说道:【这匹马要九……至少要九十两银子。】
刘新想了想,摇头嬉笑道:【这价钱不对。】
那瘦子脸上的笑立刻不见了,沉着脸道:【怎么不对?你要知道,这是匹宝马,这最少……】
刘新笑道:【这既然是匹宝马,所以至少该值一百九十两银子,九十两简直太少了,简直少得不像话。】
那瘦子愣住了,突又怒道:【你在开玩笑?】
刘新笑道:【钱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一块上等白玉是三百两银子,一百九十两大概值这么一块白玉,喏,拿去。”那瘦子这才真的愣住了,迷迷糊糊地接过白玉瓶,迷迷糊糊地递过马缰,若不是手抓得紧,连玉瓶都要掉到地上。
刘新笑嘻嘻地牵着马,逛来逛去。
他发现这些人不但愚蠢的比聪明的多,丑的也比俊的多。只有个白衣少年,模样和这些人全都不同。这少年远远地站在一边,似是不屑与别人为伍。
他背着手,白色的轻衣,在风中飘动着,就像是昆仑山头的白雪,他的眼睛,就像是昨夜草原上的星光。
刘新的大眼睛不觉多瞧了他两眼,他的大眼睛也在瞪着刘新,刘新朝他笑笑,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刘新朝他皱了皱鼻子,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他却将头转过去,再也不瞧刘新一眼。
刘新喃喃道:【你神气什么,你不睬我,我难道还要睬你!】他故意将声音说得很大,故意要让那少年听见。
那少年却偏偏听不见。
刘新就走过去,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摊子上,摊子上的赝品首饰,也在闪着光,像是只等着别人来上当。
刘新拈起朵珠花,眼睛瞧着那少年,小声道:【这卖不卖?】
答话的却不是那少年,而是个戴着高帽子的矮胖子,笑得满身肥肉郁像是长草般起了波浪。
他嘻嘻笑道:【小少爷眼光真不错,这种上好的珍珠,市面上可真不多。】他眼睛也瞧着刘新腰里的包袱,他方才已瞧见了刘新买马的情况。
刘新道:【多少?】
那胖子道:【三……四……八十两。】
刘新咋舌道:【八十两?】
那胖子吓了一跳,道:【八……八十两不多吧?】
刘新道:【但这珠子是假的呀。】
那胖子道:【假的,谁说是假的,这……简直……是侮辱我。】他不笑的时候,那张脸就像是堆死肉。
刘新嘻嘻笑道:【我从五岁的时候,就在古董当铺跑腿,这珍珠是真是假,我只要用鼻子嗅嗅也知道的。】
那胖子暗中几乎气破了肚子:【这小子怎地突然变得精明起来了?】
脸上却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道:【那……那么就六十两……】
刘新大笑道:【你又错了,真的珍珠,只要从河里捞就有了,假的珍珠却要费许多功夫去做,而且做得这么像,那本该比真的贵才是。】
那胖子怔住了,结结巴巴,道:【这……那……嗯!】
刘新道:【真的要八十两,假的最少要一百四十两……】他就希望那少年瞧他一眼,朝他笑笑。
谁知那少年非但不瞧他,还走开了。
刘新赶紧将金子往地上一抛,道:【这里是三两。】
他也不瞧瞧胖子那张吃惊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的脸,赶紧去追,但那少年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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