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雒阳的路上，阴贵人回想弟弟所说，感喟良久。想来自己痴长几岁，一些事上还不如弟弟看得透。有什么后悔的呢？
弟弟说得没错，若回到当初，自己的决定不会改变。其实楚楚又何尝不知道，她和主上之间早已不是单纯的结发之义相爱之情了，或者说那些升斗小民可以享受的最寻常的夫妇好合和两家之谊，已经被现在的身份装饰得太荣华太庄重太让人望而生畏了。
从主上再不是那个普通的刘文叔开始，有太多隔在他们中间。皇权，礼制，家族，皇后，朝臣和天下人……，所有她对主上和主上对她的好，只要任何相关的人愿意，都可以做为利益纷争关系皇权的天下大事来解读。贵人庆幸有这么个明事理的弟弟，在关键时候点醒她，她也庆幸自己之前一直出于****的谦让隐忍是正确的，对主上对自己对阴家都是正确的。
在宫人们眼中，回到宫中的阴贵人，更加地贤淑温良，对皇后更加谦恭卑让。她委婉而坚决地拒绝文叔的陪伴，独自往长秋宫中致礼谢过。
让人难以挑刺的谦卑，几乎让皇后无话可说。毕竟人家是去奔丧去的，毕竟主上已经先阴贵人一步来长秋宫心平气和地解释这趟带贵人出宫之行了。皇后很明白，要是再让贵人为难，皇上是不愿看到的。天大的面子，皇上已经给皇后了，皇后也不得不强压芥蒂还皇上个面子。
只是那芥蒂不是来自这次贵人外出本身，而是那份诏书，尤其是那公之天下的诏书里过于显露的情深表白。再怎么爱，你是天子啊，再怎么宠，她只是你的妾，再怎么不待，我还是你的皇后。后位是她让我的，你跟我的夫妻之义是她成全的，你念念不忘的是你们的结发之情？那我呢，我们呢？你又将我置于何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笑话，你在恐时惧时，你在河北进退两难之时，那阴贵人在你身边么？如果没有我舅父……也不想想是谁支持你的！
现在的皇上，随着那份诏书的公之于众，已在皇后心里有“忘恩负义”之嫌了。可在皇上本人看来，自己没有妄言，是实话实说。河北的那些日子，他不是孤家寡人，有那么多志同道和不舍不弃的将领部下帮他的。后来跟皇后舅父刘杨的联盟很重要，毕竟借助那一步棋才翻了身。但对皇帝来说，偌大河北无容身之处被追杀如过街老鼠般的那些日子里确实迷茫过，退缩过，但还是以无畏和坚持熬过来了。巩固结盟的常用手段之一——联姻，他不能不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看重结盟，不看重结盟刘杨的十万兵马可随时转向，一旦十万兵马转向，别说消灭敌人图什么大业，先把自家性命交待了等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时再说吧。
联姻而娶的妻子，除了性子不那么柔和也没什么不好，模样周正，行动知礼，而且在皇帝称帝前就生下了他们的长子。可如果说是这个女人陪伴他渡过艰难，给予他建功立业莫大的帮助，皇帝可能会莫名其妙。如果非要那么说，那他已经还了。
刘杨建武二年企图谋反已被处决，而皇帝没有追究除刘杨本人外的任何人和亲族，仍将刘扬的儿子封王复国，几个月后立郭圣通为后，不管做那些事的初衷是什么，终究是给了这个妻子一个天底下女人中最尊贵的位置。
十年来，或许从情上他对皇后冷淡，但其他的完全按照夫对妻，皇上对皇后从礼制和一般人情上来说应有的给予。谁让这一切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呢？
刘扬看重的是自已在河北的庞大利益不受侵犯，迎娶他的外甥女，就是来结盟的刘秀表达诚意的方式，外甥女只不过是刘扬与还没当上皇帝的刘秀加强结盟的砝码。这一点不光刘扬明白，刘秀也明白。
可刘秀不明白现在皇后心中所想，也没有想去弄明白的念头。因为在他心里，他那最为恐惧的日子并不是在河北，而是在十一年前的宛城。
长安，在关于人生理想和价值的感慨，尤其是关于娶妻的心思被同学们时常翻出来哄乐一阵的五个月后，刘秀的学业结束了。何去何从，或者说如何朝那个感慨的前半部分去进一步努力，成了刘秀的难题。
几年下来，刘秀发现他的买卖越来越难做了。不是因为货源，也不是因为客户，而是他自己都搞不清他卖的货该收什么样的钱收多少，以及收到的钱转过几天后还能不能花出去或者还值不值当初的成本。
新朝不准用汉“五铢”，新样式新份量的钱币花样频出，层出不穷。刘秀和他同为贩夫的朋友们，甚至一度以货易货，可那是长久之计么？街头打架纠纷的十之七八是因为你认圆币我认“金错刀”，你认“货布”我认“大泉五十”，或者你认铜我认铁，你认厚我认薄，你认前朝我认今堂……更别说以假乱真，真也成假。跟刘秀打交道的人，不论上下贵贱，经常一副哭丧脸，私下里用极不文雅的词语问候新朝之君王莽。
上贵者和下贱者除了同骂钱越来越不值钱，上贵者还怨那个“王田”策令，这是什么狗屁策令？这地是老子自家几代传下来的，凭什么白白交给你！下贱者也怨，没地种就没地种罢了，还不让卖身为奴，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上贵者有田没人种，下贱者闲着双手没田种，刘秀琢磨着王莽也许本意是好的，却再没想到这种短期内难以实行之事会这么两头落骂。很快所有骂上者都噤声了，因为王莽说不遵政令者，一家连坐五家。表面上安静了，心里骂得更凶，而且私下里不被执行的政令很多仍是空空的竹帛之论。
刘秀和同学已经不敢轻易出门聚会了，怕被抢了劫了，毛贼小盗急了也能杀人越货的。更别说那些名目繁多的捐税和改来改去的地名，让所有人的心声都汇成了一句话：王莽，你到底要闹哪样？
一锅水沸腾前，表面平静，内里翻涌。
一无背景，二无势力，三无财帛的刘秀，跟许多同学一样，揣着太学的学识，回到了家乡。理想仍没看见影儿，前途还是一片雾茫茫，但饭还是要吃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不做买卖也饿不死人，自种自吃，自给自足，而且刘氏宗族祖居之处毕竟比不上长安乱。刘秀本来就是个种地的好手，继续种地。
回来种地的几年，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刘秀以极大的热情种地，以极深的苦闷思考。
刘秀关注庄稼长势，更关注天下乱势。荆州的绿林军起来了，万人造反；莒地的赤眉军也起来了，数万人揭竿。更别提诸如铜马力子都那些有名有头的小支农民队伍接二连三地扯起造反大旗。南阳，尚武重义之地，自然也不平静。不平静的侠士头头刘縯，养活的门人更加有了用武之地，愤愤怀复社稷的同时，游走在豪杰和匪盗之间。
刘秀热切而又冷静地注视这一锅即将要沸腾的水，心中那个志向是时候在这乱世中寻找机会喷薄而出了。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件事出乎意料而又很完美地实现了。
阴家表妹，终于成了他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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