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雒阳的秋天少有的爽适宜人。
雒阳皇宫里,关睢宫的后院,两株梨树上已经青果累累,梨子的清香萦散满园。
午后的阳光照拂着院子里正在玩耍的几个孩子和跟着照看的宫侍们,当然还有关睢宫的主人,后宫里仅位卑于皇后之下的阴贵人,阴丽华。
三个稍大些的孩子跑来跑去嬉闹在一处,未满三岁的刘苍摇摇摆摆,忠实追随着兄姊,眼巴巴期待着能融进游戏里。而奶娘手中一岁多的刘荆张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热闹,时不时地咿咿呀呀。
此刻的阴贵人,半靠在被侍女安置在桂树之下的软塌上,慈爱而满足地望着大小五个健康的儿女,又轻轻抚摸着腹中刚刚显怀的第六个孩子,温柔笑意盈盈在清丽秀美的容颜中。
纵然这两年来因皇帝刘秀不断用兵统一西北而后方兵力相对空虚,雒阳周围盗贼频起,可是在雒阳的皇宫,这份安宁也再平常不过。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没有人不会相信这是关睢宫里依旧如常美好的一天。直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来人是未经宫门侍从通报直接进来的。只见他站在门口,望向阴贵人,年轻的脸上却是说不出的悲戚哀伤,高大的身量似压了千斤重担,只顿了顿,便踉跄着走进来,哑声叫道:
“姊姊!”
阴贵人看到突然出现的胞弟阴兴,不由地惊疑,忙站了起来。期门仆射阴兴和身为侍中的兄长阴识,不是都应该跟随皇帝督战在西北前线么?怎么事先没得到消息便突然回来了,还这般神色大异?难道是主上,或者兄长……不,不会的。阴贵人迎着弟弟走过去,没想到,弟弟忽然放声嚎啕:
“姊姊……贼盗劫了咱们家,阿母没了,阴欣没了啊……”
那个平日里又谨慎遵礼的弟弟从建武二年开始,七八年间几乎没落下跟随天子出征,经历过大小残酷阵仗无数,此刻却如此失态。
阴兴的哭喊让整个合毓殿后院一下子寂然无声。小孩子们被舅舅的样子吓住了,宫侍们面面相觑,而阴贵人,惊怔当地,耳畔轰然作响。弟弟说什么?母亲和阴欣……怎么会?在新野的娘家,寡居的母亲和两个未有官职的弟弟阴欣阴就所在的家,居然被盗贼抢了?而这不敢相信的一切又随着阴兴的哀哀哭诉渐渐落实。几天前,新野当地世家大户阴家,遭到了颖川流窜过去的一股贼匪袭击,抢去的财物可不论,而在于家仆护卫不敌悍匪,在当地府衙的贼曹吏赶到的时候,阴母邓氏和阴欣都成了悍匪人质,贼曹依律不以人质为重,单镇匪盗,结果母子二人倾刻被害。
当阴贵人从急痛迷心的晕厥中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围了一圈人,除了侍女侍医和惊慌不安的孩子,便是双眼通红泪痕犹在的弟弟阴兴。阴兴一见姊姊醒过来了,顿时轻松了一半,毕竟现在姊姊怀着皇子,虽然刚才自己伤悲难耐,又是面对亲人,但直接说出噩耗也确实是冒失了。万一姊姊因此有个闪失,纵然做为姊婿的天子一直对自己不错,自己恐怕也难抵这个罪过,更是对不住姊姊。
阴贵人只问弟弟现在家里如何了,阴兴安慰说这件事由新野官吏当时就报往西北前线,主上已经知道了,安排他和兄长先走一步回来料理后事,兄长阴识直接回新野,而他先回雒阳带上后事需备的,明日一早就赴新野。
阴贵人立时决定与弟弟一同回去奔丧。弟弟一听,立即拒绝了姊姊。阴兴身为天子近臣多年,向来谨慎周到,他当然明白姊姊现在身怀六甲,又身为后宫,有宫规缚身,主上还未回来,如何能私离宫禁?
阴兴劝姊姊以天家为重,稳妥为上,还是不要回去了,心中常有哀亲之情也是孝道了。阴贵人不是不知道这些,但她不准备听弟弟的。想当初,自己让后位,长兄辞爵封,这么多年来,她和她的家族一直以天家为重,一直在前朝后宫谨小慎微,莫说愈矩,就连该得的也谦让了。可是这次,娘家突遭横祸,母亲和弟弟同时惨死,做为女儿和亲姊,不该回去尽最后的人伦之道么?虽有这让人爱恨不得的后宫身份,虽然压在这个身份之上的是诸多规矩,这次她也顾不得了,她也不想顾。主上不在宫中,那就去长秋宫求皇后,只要有皇后懿旨,就可以出宫。
阴贵人想到了,郭皇后不太可能一求便应。所以郭皇后回绝她的时候,她只得再次跪下,像每次来觐见皇后时一样,像这些年来的每天晨请时一样。
郭皇后看着这个伏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八年了,她对这个让她嫉妒却不屑承认又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极力掩饰嫉妒且打心底里看不起的女人,从来没什么办法。虽然是个妾位,可人家是主上还一名不文时就娶的元配,这些年来又圣宠不衰,在这后宫里实际上的地位直逼皇后,而在主上心里,恐怕就只有这一个女人了吧。
可是到底凭什么!就凭她从来老老实实不见恃宠而骄,就凭她从来都是恭敬顺从处事周全就算自己想找她的错都不易?还是就凭那副魅惑了主上心思即便现在哀愁如此却也不失倾城的好颜色?唉,所有的好都是你的,可你总在难为我你知道么?你占据着主上全部的宠爱,我的夫君他心里全是你,你让我这个皇后情何以堪。现在你所求的明显要破坏规矩,我又怎能许你。皇后不禁盯了一眼地上的阴贵人,重新以中宫身份和权威发话道:
“阴贵人,不是我不体谅你,只是你见本朝哪有这样的规矩过?主上光复大汉,这几年一直在重建汉制旧例,你我身为后宫,不说为主上分忧,倒带头先坏了秩序不成?就算这些不论,你怀着皇家子嗣,怎么可以不管不顾赴丧葬之地?皇子若被丧气相侵有什么不谐,对刘家对主上,你可担责不起,我更是担不起!”
皇后之言,公事公办,实话实说。既有规矩,又有夫主;既有国家,又有宗族,确实无可挑剔,难以争辩。为至亲奔丧,如今的阴贵人要牵拌这么多,这么重,想尽最后的孝道,基本的人伦,都要去卑微请求别人允许。命属天家,列为妾位,身不由己,好在这些年她也习惯了,忍受了。阴贵人没抬头,继续平静相求:
“妾自归入天家,无不恪己遵礼。只是这一次,至亲横祸,思及养育深恩,手足之情,备感痛殇。身为人女,不能奉养大人,身为亲姊,不能爱护幼弟,实是深憾此生。无以弥补,只求最后送母亲弟弟一程,以慰亲灵。妾知道此请违了规矩,但求皇后格外开恩,准妾回归。求皇后懿旨恩赐!”
郭皇后心中暗叹一声,阴贵人说的没错,嫁入天家的女人,谁不是呢?自己的母亲远在河北真定,自从十一年前为了那场联盟舅父做主把她嫁给主上,她就再也没什么机会奉养寡居的母亲了。不知此刻的母亲在家里还安好吗?思母之心随着阴贵人的哀求和泪水油然升发。可是,家事即国事,皇家的事情从不是以同情来办的。身为后宫之主一国之母,皇后郭圣通是不可以私心通融的,况且,跟这个阴贵人,又有什么私心好通融的?只听皇后道:
“阴贵人,我已经说了,是很体谅你,同为女人,我也着实替你难过。但也请你体谅我的难处,我不能为你开这个先例。虽然主上崇简,登基以来未置繁冗宫室,但你毕竟身在贵妾之位,更不应该给下等宫人做这般不遵礼法的表率。”
贵妾,是啊,自己只是主上的妾,而不是妻。曾经是的,曾经在那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艰难岁月里的婚礼,她成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心仪已久的妻。可是,毕竟都过去了,当时还只是做为汉军更始皇帝任命的皇差的夫君,在新婚三个月后便奉命持节北上,从那时开始,从夫君为了与别人联盟建功立业而停妻再娶之时开始,也从自己让出后位开始,他和她就已经不再是夫妻了。
前夫君现在的妻,正是面前这位高高在上雍容大气的原真定王之外甥女刘氏宗族外戚后裔郭圣通。虽然这些年,因为来自主上深沉的****并没有让她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没有夫君只有主上的女人,但刚刚经皇后之口说出的“妾”字,还是刺痛了她。我的夫君,早已经是你的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妾而已。
不过此刻那些跟丧亲之痛相比就不重要了。阴贵人继续哀哀请求,可是郭皇后依旧再三不允。眼见皇后的眉间蹙得愈发深了,阴贵人却没有放弃的意思。皇后的耐心毕竟也不是无限的,最终只听她斥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逼我么?要不是看你平日里还算知礼的,又遇上祸事,我早就叫你出去了!难道果真是仗着主上偏宠你,你眼里便没有这长秋宫了么?不必再讲了,回去好好养着去吧。”
2015·扫黄打非·净网行动正在紧密进行中,阅文集团将积极配合相关部门,提交资料。
请作者们写作时务必警醒:不要出现违规违法内容,不要怀有侥幸心理。后果严重,请勿自误。(已有外站作者,判刑三年半)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